书接上回。王直的自辩不能不说有一定的道理。
在当时,明帝国朝廷实行的是“厚往薄来”政策,足利义满每派出一次朝贡船队,就能获利20万贯左右,这成为日本“最重要的财政收入来源”。
没有确切的史料记载王直出生年月,但据胡宗宪的幕僚谢顾日后在回忆录中说,王直在下海经商前,曾经问其母亲:“生儿时有异兆否?”
其母答道:“生汝之夕,梦大星入怀,傍有峨冠者,诧曰:此弧矢星也。已而大雪,草木皆冰。”
王直听了,欣喜地认为:“天星入怀非凡胎,草木冰者,兵象也。天将命我以武胜乎?”
根据谢顾的记载,王直“少落魄,有任侠气,及壮,多智略,善施与”。
徽州之地相当贫瘠,“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和庄园”,却又十分注重教育,民众多以经商谋生,成为徽商的大本营。
嘉靖十九年(1540),王直也如同许多老乡一样,南下广东,寻找商机。他们选择了越洋贸易,向日本等国贩运货物,当然,在严厉的海禁之下,这种贸易都是“非法”的“走私”行为,“将带硝黄、丝绵等违禁物抵日本、暹罗、西洋等国,往来互市者五六年,致富不资。”王直人生中的第一桶金,就来自对日贸易。
此时,中日贸易基本停顿。明朝立国后,倭寇肆虐,并大有与反朱元璋势力联合之势。在胡惟庸谋反案中,发现了宁波卫指挥林贤“通倭案”,林贤从日本借兵,日本使者则借进贡巨烛的机会,暗藏兵器。案发后,朱元璋下令断绝了日本朝贡,并由此导致明朝的全面“禁海”。
在日本,当时是“南北朝”时期,南朝统治者被朱元璋册封为“日本国王”。但不久,北朝室町幕府的将军足利义满出兵征服了南朝,于1401年,派使节前往明朝要求册封。期间,明朝发生“靖难之役”,燕王朱棣举兵反叛,并夺取政权,改元永乐,这就是明成祖。朱棣随后再度派遣使节东渡日本,册封了足利义满。
朱棣册封日本国王后,日本正式纳入明朝的朝贡体系。日本从礼部领取“勘合”凭证,才能前来贸易,史称“勘合贸易”。日本的勘合贸易安排在浙江市舶司所在地宁波港,朝贡使团到达后,可以上岸交易,并等候进京许可。进京许可获批后,使团便携带国书、贡物及自己私下携带的货物,在中国官员护送下前往北京,统一入住会同馆。使团的首要任务就是递交国书、呈送贡物、领取赏赐,然后就可以将自己携带的物品出售,不过先必须由中国政府机关挑选收购,余物才可以上市交易。在明朝慷慨的“厚往薄来”政策下,足利义满每派出一次朝贡船队,就能获利20万贯左右,这成为日本“最重要的财政收入来源”。
但是由于日本的“南北朝”对立,南北两个日本朝贡团竞相向明朝进贡,终于有一次在宁波暴发了一场血腥的火拼,明帝国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不想掺和日本国的内政家事,索性彻底取缔了日本的勘合贸易,而这却为日后的走私活动打开了广阔的空间。
说起这场火并,情节十分狗血。1467年,统治日本的足利将军家,发生了内乱,史称“应仁之乱”,自此,日本进入了“战国时代”。
“应仁之乱”后,大内氏迅速崛起,夺得了明朝正德皇帝新颁发的“勘合符”,而它的对头细川氏则手持老皇帝弘治颁发的旧的“勘合符”。嘉靖二年(1523),这两派都派出了使团向明朝进贡。大内氏派出的使节,名叫宗设谦道。细川氏派出的使节,名叫鸾冈端佐,同时,还有位宁波人宋素卿(朱缟)作为副使。
持有效“勘合符”的大内氏船队先到宁波,而持过期“勘合符”的细川氏船队晚到3天。令人不解的是,后到的细川氏船队,反而被允许先入港查验,占了先机,大内氏船队的有效“勘合符”反而无效。在市舶司于“嘉宾堂”举行的欢迎宴会上,双方爆发激烈争吵,而明朝官员却袒护细川氏。
宗设谦道的愤怒终于失控,他下令手下抄家伙,当庭攻击细川氏使团。细川氏使节逃出了宴会,宗设谦道随即纵火,焚毁了嘉宾堂,然后赶回港口烧毁了细川的船队。
细川氏的正副使节鸾冈端佐、宋素卿等逃出宁波,宗设谦道居然一路追杀到了绍兴,然后又杀回宁波,沿途追击的明军及无辜百姓不少被杀,宗设等“大肆焚掠,所过地方,莫不骚动,藉使不蚤为之计,宁波几为所屠矣”。最后,宗设谦道在宁波夺船出海,还劫走了被其俘虏的明军指挥使袁琎。
朝廷震怒之下,下令锁拿了细川氏的正副使节鸾冈端佐、宋素卿,而逃走的大内氏使团中,有一艘船被风吹到了朝鲜海岸,朝鲜将船上的数十人悉数缚送交明帝国。经过几方对质,真相浮出水面,祸源在于细川氏使团的副使宋素卿向浙江市舶司主管太监赖恩贿赂,赖恩枉法,导致这场大风波。
这场风波5年之后(1527年),根据巡按御史杨彝的建议,明帝国重申对日本朝贡的四项限制,即十年一贡、人百、船三、禁止带用兵器,否则“皆阻回”。大内氏派遣的两次朝贡,都因不符合规定而被阻挡。
更多的日本私人商船,只能转而求助于走私渠道。
不久后,给事中夏言(后来官居内阁首辅大臣)上奏建议撤销浙江市舶司,朝廷接受,这实际上将中日贸易逐渐逼入地下状态,“市舶既罢,日本海贾往来自如,海上奸豪与之交通,法禁无所施,转为寇贼。”而王直下海经商的1540年,正是中日间走私贸易最为红火的年份,“输中华之产,驰异域之邦,易方物,利可十倍”。
从建文三年(1401年)日本首次朝贡,到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日本大内氏政权被灭,日本的朝贡使团共计18批,至此成为绝响。武装走私成为主旋律,亦商亦匪的“倭寇”成为主力军,王直则应运而生。
从倒卖军火开始,王直开始了自己与日本的不解之缘。走私天堂双屿岛成为世界贸易中心,官方用武力摧毁它,反而为王直成为“海盗”之王扫清了道路……
1543年,下海经商3年的王直,做成了一单在日本历史上留下了浓重一笔的生意。这年八月二十五日,几名葡萄牙商人在“大明儒生五峰”的介绍下来到了日本。葡萄牙人给日本人示范了“铁炮”(即早期的火绳枪),日本人便购买了几支,这是火器第一次进入日本,而这位介绍人“大明儒生五峰”,正是王直。
此时,中日贸易已经中断,一切商品交流其实都只能被迫“走私”,而且,由于缺乏官方的管理和约束,海道成为自由天地,物流的风险也大大增加,风险大则利润高,这是古今中外不变的道理,在多重风险的推动下,中日贸易的利润也水涨船高,而且,王直直接贩卖军火,自然更是赚得盆满钵满。
下海5年之后(1545年),王直率2000多人加入了许栋的海上武装集团。
许栋一家四兄弟,他排行老二,也是歙县人,与王直是正牌老乡。根据胡宗宪挂名主编的《筹海图编》,许栋是在嘉靖十九年(1540年)、也就是王直到广东开始从事走私生意那年,从福建越狱入海,来到宁波口外的双屿岛盘踞。而根据同时期官员郑舜功所著的《日本一鑑》,这一年,在马六甲经商的许栋兄弟将佛郎机(葡萄牙)商人带到双屿港,为葡萄牙人充当中介。
双屿岛是当年郑和下西洋的补给站之一,“乃海洋天险”,“为倭夷贡寇必由之路”。明初这里就被当做“国家驱遣弃地”,居民被强行内迁,杳无人烟,正好成为走私天堂。
在各路走私商人们的哄抬之下,许栋统治下的双屿成为一个人口众多、设施齐全的贸易枢纽,日本著名历史学家藤田丰八(1869年~1929年)甚至将其称为“16世纪的上海”。
在此前,王直与许栋就有许多生意上的来往,甚至王直在外常自诩为许栋的下属。入伙之后,王直担任了双屿岛的CEO——“管库”,由此可见其文化知识或许在圈内是比较出色的。随后,王直又被提拔为“管哨”——船队队长,进入了许栋的核心圈。
双屿这一“世贸中心”的红火,引起了官方的注意。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也就是王直入伙双屿岛的次年,朱纨出任浙江巡抚,看到“土著之民,公然放船出海,名为接济,内外合为一家。有力者自出资,无力者辗转称贷,有谋者诓领官银,无谋者质当人口;有势者扬旗出入,无势者投托假借。双桅、三桅车樯往来。愚下之民,一叶之艇,送一瓜,运一樽,率得厚利,训致三尺童子亦视双屿为之衣食父母。”他深为感慨:“此贼、此夷,目中岂复知有官府耶!”(《筹海图编》)
朱纨认为,既然朝廷宣布海禁,就必须认真执行,他提出“不革渡船则海道不可清,不严保甲则海防不可复”,搜捕通倭奸民,整顿海防,严禁商民下海,并开始积极筹备军事行动,武装取缔双屿岛这个走私天堂和“世贸中心”。
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朱纨开始了行动。都司卢镗率军由海门进兵,率战船380艘、士兵6000人,占据完全优势。经过激烈的战斗,“破其巢穴,焚其舟舰,擒杀殆半”,几乎歼灭了双屿岛上的许栋武装商团,并将岛上的房屋、船只全部焚毁,用沉船、石块等堵塞了入港航道,令这个“世贸中心”成为一片废墟。
次年,朱纨又抓获了双屿岛头目之一李光头等,竟不加审讯和请示,就集体处决了此团伙的96名成员,震动了朝野。
朱纨的铁腕和冷血,令浙江、福建一带的豪强大户们受到巨大的损失,他们才是双屿岛走私生意最大的得益者。《明史》中记载说,这些走私船的“舶主皆贵官大姓”。他们动员闽浙籍官员,以滥杀和擅杀为理由,对朱纨发动了联合弹劾。在巨大的压力下,朝廷不得不将朱纨“双开”回籍,不久自杀身亡。
许栋的覆灭反而为王直(五峰)的崛起扫清了道路。在惨烈的双屿岛大战中,王直沉着指挥,率领余部逃出双屿,成为新的领袖。而明帝国则痛苦地发现,一个更为难以对付的对手诞生了。
逃出双屿岛,王直在海上收拢余部,计有徐惟学、叶宗满、谢和、方廷助、毛海峰(即毛烈、王滶)、叶明、陈东、徐海、汪汝贤等数千人。王直率领他们在日本长崎的五岛列岛建立了根据地,其从子汪汝贤、养子毛海峰成为他的心腹。王直自己则在平户岛上定居。
在日本逐渐站稳脚跟之后,王直转变了战略,积极向祖国靠拢,协助官军攻击别的海上武装集团(“倭寇”),一可搞好政府公关,二可扩大自己的势力。经过一系列战斗,他最终占领了舟山的重要军港和商港之一的“沥港”(烈港、冽港),“由是海上之寇,非受王直节制者,不得自存,而直之名始振聋海舶矣”(《筹海图编》)。
随后,王直主动向朝廷要求当海上“联防队”和“城管”,为政府承担艰难的“抗倭”重任。此时,王直已经成为东海上的“大哥大”,他的“五峰旗号”则是大海上的通行证,海盗们不敢行劫,官军们也一度并不刁难,行动自由。
但是,好景不长,朝廷绝不允许“卧榻之侧”还有个“鼾睡”的“他人”。于是,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俞大猷等“驱舟师数千”围攻沥港,在官军的猛烈攻势下,王直再度率部突围,逃往日本。
在日本淞浦津,王直宣布称王建制,先是自称“净海王”,后改称“徽王”,“服色旌旗拟王者,部署官属,咸有封号,控制要害,三十六岛之夷,皆听指挥”(《明书·王直传》)。
称王之后,王直的生意越做越大。投奔他的人群,不仅有普通百姓,甚至还包括“边卫之官”,“一呼即往,自以为荣”(明代万表《玩鹿亭稿》)。同时,他率军反攻大明,“联舫一百二十步,容二干人。以木为城、为楼槽,四门其上,可驰马往来”,如此巨舰百余艘,“蔽海而来,浙东西、江南北、滨海数千里,同时告警”,“官军莫敢撄其锋”,“纵横往来,如入无人之境”(《海寇议后》)。
无奈之下,明帝国将捉拿王直的赏格提升到了惊人的高价码:“有能主设奇谋,生擒王直者,封伯,予万金。”(《胡默林行实》、明代茅坤《海寇后编》)王直成为史上赏格最高的“海盗”之一。
恶法出刁民。内外交易本是国家“生理之常”,“商道不通,商人失其生理,于是转而为寇”。隆庆年实行了全面改革开放,于是倭患消解,经济发展……
令明帝国相当尴尬的是,王直这位“倭寇”却在民间“威望大著,人共奔走之。或馈时鲜,或馈酒米,或献子女”。即使在浙江省城杭州,王直也建立了庞大的运营网络,“杭城歇客之家,明知海贼,贪其厚利,任其堆货,且为之打点护送”,胡宗宪就曾感慨:“倭奴拥众而来,动以千万计,非能自至也,由内地奸人接济之也。”
其实,能够拥有如此“群众基础”,绝非“内地奸人”“贪其厚利”一句所能解释的。朱纨在抗倭过程中就发现:“三尺童子,亦视海盗如衣食父母,视军门如世代仇雠。”其中的原因,正是在于是“海盗”、而非“军门”,给百姓提供了“衣食”。
刑部主事唐枢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所谓“倭寇之乱”,乃是“海商之为寇也”。唐枢认为,内外交易是“生理之常”,如果“商道不通,商人失其生理,于是转而为寇……海禁愈严,贼伙愈盛”,实际上是恶法出刁民。唐枢认为,只有开放海禁才能杜绝倭患。
福建巡抚、曾举荐戚继光和俞大猷的抗倭名将谭纶,也在一份奏折中说:“今非惟外夷,即本处鱼虾之利与广东贩米之商、漳州白糖诸货皆一切禁罢,则有无何所于通,衣食何所从出?如之何不相率而勾引为盗也。”
此后担任过刑部右侍郎的谢杰,也指出“倭患”的根源在于“海禁之过严”,“寇与商同是人,市通则寇转为商,市禁则商转为寇。”
处江湖之远的王直,与这些居庙堂之高的官员一样,都看到了导致“倭乱”的同一个根源,所以,在针锋相对地用军事手段回应政府围剿的同时,王直也不断地向政府表示,“他无所望,惟愿进贡开市而己”。
从各种史料对比来看,此时,至少身处“抗倭”第一线的官员们,都深切认识到了开禁才是治倭的根本,而在海洋上具有最大号召力的王直,是维持海洋稳定的关键人物。但是,为了朝廷的“体面”,自以为是“与人同利、为国捍边”的王直就必须死。我曾在日本的王直故居门口看到过这样一一副对联:
道不行,乘槎浮于海;
人之患,束带立于朝。
田中信子滔滔不绝说的眉飞色舞,菊池心中暗暗叫苦,心说哪来这么个不识数的书呆子,却在这时门口一阵骚动,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