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第二天下午,卜世仁带了老婆兴冲冲赶到秋泾桥外,果然叶伯民早已在码头上等候,河道中一艘漂亮的洋铁小轮船静静地泊着,卜世仁一见这船,端的希奇:只见船体两侧一边三只大铁轮,船尾中央竖着一支烟囱,“突突”冒着黑烟,世仁见了,啧啧称奇,笑道:“伯民兄这条船不像船,却更像一辆水中行走的车子。”
伯民道:“世仁队长这你就不懂了,你道轮船为啥叫轮船?原先的轮船就是这个样子,靠的是蒸汽机带动两侧的轮子划动前进的,后来才发明了从后面推动前进的螺旋桨轮船,说起来,我伯父这条船算得上我们中国轮船的老祖宗呢,当时还是从上海一家丝厂抵债得来的,据说是大清朝李鸿章办的第一造船厂的造出来的第一条船,你看,”伯民一指轮舵前一块铜牌上的铭文道,“造这条船的总工程师是一名叫詹姆士.劳思的英国人,这条船就是仿照英国著名的阿姆斯特朗公司造的,全钢结构,船上安置两台可以产生一百马力的锅炉,总排水量二百吨,经测试最高度可达二十节,适航度十六节左右,不瞒你说,这样的船如今全世界也没几条,你今天也算带着嫂子开了洋荤了。”
卜世仁大喜道:“托叶翻译官的福,我在太湖里见过的船无数,却从没见过这么稀奇的船。”
只见一个打扮得妖精一样的女人,手里捏着一块手绢,掩口冲叶伯民一笑道:“叶先生,不知这船颠不颠?平素里我最怕晕船,偏这个死鬼说什么要陪郭先生一起去,怕坐火车不安全,有什么不安全的?不就是捧着个金佛吗?”卜世仁急忙朝那女人一瞪眼道:“臭娘们胡说什么!是郭先生年纪大了喜欢坐船,再说了,叶先生说过这船又快又稳,这个时辰开船,只要睡上一觉,天一亮就到了杭州家门口,比火车也慢不了多少,毕竟舒服多了。”
说话间,只见郭剑石拄着文明棍,“的的笃笃”走上船头跳板,叶伯民急道:“郭先生当心。”一边扭头朝船舱中大叫道:“阿三,快来搀郭先生,你个没眼力劲的,光晓得吃饭。”
“来了来了。”船舱中钻出一个黑壮汉子,一口应承着,一手搀过郭剑石,郭剑石只觉此人似有几份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各位看官,你道郭剑石为何见了此人觉得面熟?原来这位黑壮汉不是别人,正是抗日铁血团的王喜强。
原来当时卜世仁一说起船的事,胡显峰就隐约意识到这中间有文章,事后找到敏洪几个一核计,众人觉得不管其中有什么内幕,派个人上去看看总是不错的,喜强一见这是船上的事,当年在太湖闯荡的那付劲头上来了,嚷嚷着非他去不可,敏洪拗他不过,只得答应下来,临行前约法三章,不许他单独行动,此行的目的只是打探郭剑石有何动向。
却说众人汇齐,水手解了缆绳,升火启航,叶伯民作别而去,不提。
原来这轮船由三个人操纵,一个是舵手司驾驶操纵之责,有些船长的意思,另两个则是司炉工,负责不停的朝锅炉里添煤加水。
轮船汽笛一声长鸣,两侧的轮子翻动起来,搅起一片水花,煞是好看。
喜强此时却是充当了服务员的角色,把卜世仁夫妻和郭剑石引入舱内,船头第一间舱内摆了一张略小的八仙桌,第二间舱却一隔为二,各自摆着一张小床,后面还有第三舱、第四舱。
行不多时,河面上渐渐凄清起来,一轮红日落在江心,暮色笼罩四野,河道两旁草木枯萎,满目尽是肃杀之意。天色渐渐阴暗,喜强招呼剑石和卜世仁夫妻坐上八仙桌,自己来到后舱,变戏法似的一会儿端出一只热气腾腾的砂锅,却是一锅香气扑鼻的水晶肘子,三人大喜,齐道这个阿三会来事,喜强心中暗笑,面上故作腼腆,道:“手艺粗糙,被郭先生见笑了。”一面又端上来红烧狮子头、荷包鲫鱼等五六只菜肴,刹时间船舱里香气四溢,喜强道:“我这就去热酒,两位老爷喝上几盏绍兴老酒驱驱寒睏觉。”
外面天寒地冻,天色暗得早,喜强掩紧舱门,点上一盏明晃晃的大汽灯,郭剑石咪了一口温热的绍酒,顿时觉得浑身酥软,真是惬意无比,随口叫道:“阿三,这里没外人,你也上桌哹几口,省得到时叶先生讲我们亏待他家下人。”
喜强道:“这却实在难为情。不过郭先生,我阿三却不是他家下人,我是叶先生伯父叶老先生请的帮工,跟叶先生也才是刚刚认识呢。”
说话间卜世仁举起酒盅道:“喝绍酒用这小盅不够畅快,大家这盏干了,阿三去换大碗来。”
卜世仁娘子忙道:“你们男人喝大碗吧。我用这酒盅尽够了。”
转眼王喜强寻出三只大海碗,将绍酒斟得满满的道:“早听说郭先生德高望重,卜队长人称豪杰,嘉兴地面上声名远播,今日果见英雄本色,在下先干为敬。”一仰脖,竟“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下去。
卜世仁见了,略有不快,心说哪来这么个不知深浅高低的下人,居然抢先敬酒,一面也端起酒碗,扯了一把老婆道:“我们夫妻二人也敬郭大哥一杯。”
一面说,一面也是一口闷,把一大海碗绍兴老酒干了下去,他老婆看来也是惯上酒场的人,虽说那酒盅比不得大海碗,却也足足有二两,居然一口干了。
剑石大喜,一口也喝了大半碗,抺抺嘴巴道:“多谢各位,老朽的酒量不能和你们年轻人比,想当年我在你们这个年龄还在秀水县衙当师爷,那时的酒量真不是吹牛,整个秀水县伸一个巴掌,排在前五名是没问题的。”
正说着,忽然轮船一阵颠簸,惹得世仁娘子惊叫起来,喜强忙道:“我出去看看。”说罢搁下筷子,起身走出舱门,四外转了一圈,回来秉道:“没事,我问了船工,刚才刚出城过了校场滩,转弯急了些,正好到了三塔前的白龙潭,水流又急,我已吩咐船工慢些稳妥些,老爷们放心喝酒。”
一面又替几个斟满酒。卜世仁道:“刚才听大哥说起当年好酒量,只是不知县衙里那些书生师爷是怎么个喝法?”
剑石微微一笑道:“那时年轻气盛,什么文酒武酒、花酒色酒,哪一样没喝过?”
喜强问道:“什么叫文酒武酒?”
剑石道:“文酒武酒都是我们自己取出来的名字。一般规规矩矩的喝酒都是文酒,也叫雅酒,那时跟着县太爷与一帮酸秀才,喝酒赋诗对对子,有时也讲些荤笑话,至于武酒就不上台面了,三五个人酒瘾上来了,湊钱买上一坛高公升,凭空对喝,哪个输了,明天请客继续,这全是没钱又想喝酒时想出的歪招,如今说出来不怕寒酸笑话。”
世仁笑道:“想不到风光无限的郭师爷竟然有没钱喝酒的时候。”
剑石道:“一时一地,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再说那时年轻,难得喝次武酒,第二天再喝赢来的酒,煞是有趣。讲老实话,本人喝武酒从没输过呢。”
见郭剑石正海阔天空吹得高兴,世仁老婆凑上来,替郭剑石搛过一筷红烧狮子头,嗲声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郭大哥恐怕是只有嘴巴硬其它硬不起来了吧?”
郭剑石心中一梗,再看那世仁老婆双颊微红,杏眼迷蒙,当年搂在怀里双宿双飞帐摆流苏被翻红浪的情形仿佛就在眼前,不免万分感慨,随口道:“世仁老弟天生艳福,我弟妹这等秀色可餐,老朽却是青春不再,只得老骥伏枥想入非非了。”
众人哈哈大笑,只有世仁老婆心知所指,脸上却是一红,众人又举起海碗同饮一碗。
世仁接着道:“郭大哥再说说怎么个喝花酒色酒?”
剑石瞥了世仁老婆一眼,迟疑道:“这个却有所不便。”
喜强道:“喝酒说笑话解闷,听了笑笑而已。”
世仁老婆也道:“难道郭大哥说了怕我们传出去不雅?我们左耳进右耳出,决不出去乱传。”
剑石心道:你却冒充清纯,当年通宵喝花酒你不也正在其中吗?
嘴上道:“既然弟妹也如此说,老哥就当笑话讲吧,反正都是一把岁数过来之人,也不算诲淫诲盗。不过若是勾起了世仁老弟兴致,老哥却是不负责任噢。”
众人大笑,世仁道:“难不成郭大哥的笑话比春药还要厉害?”
郭剑石道:“我这笑话有个名目叫做金枪不倒丹,又叫雨后春笋丸。”
郭剑石说罢,自己觉得过于露骨,一摆手道:“笑话了,笑话了,所谓喝花酒,原是我们几个朋友轮流作东,喝酒时嫌无聊气闷,叫上几个青楼婊子作陪;难得碰上打官司的事主请我们喝酒,有时也让家中小妾相陪,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妾多半不是好出身,喝到兴浓时主人回避,任由我们插科打诨,调笑戏谑,真是有趣,我们称为色酒。不过喝得最为畅快的还是花酒,那些青楼女人百无禁忌,跟我们喝酒打赌,若是少喝一盅便脱一件衣裳,这种喝法我记得有两次最为畅快,一次是萧师爷碰上西施阁的荷蕊姑娘,那荷蕊姑娘真是个喝酒的女魔头,那时萧师爷不过四十挂零,正是生龙活虎年纪,竟硬是比拼不过,输的只剩一条短裤,却耍懒再不肯脱,被我一把扯掉裤子,看他光屁股捂着卵子蹲在地上,真是笑死个人!
“还有一次城东天香楼的胖翠宝,输得只剩胸衣短裤,死活再不肯脱,拼着命一盅接一盅喝,最后喝得晕死过去,把我们大家吓得不轻。”
剑石说到此处,巧不巧世仁老婆酒喝得身热,起身脱去身上大氅,剑石见了笑道:“若是比拼该多穿几件才对,你怎么托大饶我两件不成?
卜世仁老婆听了这话,嗔道:“郭大哥好坏。我可不是怕喝酒脱衣裳。要不我们比试一下,我一盅你一碗,谁输了谁脱。”
剑石道:“这可不行。你输了越脱越漂亮,我这把老骨头可没人要看。再说三九寒天,把你冻感冒了我世仁老弟还不找我拼命。”
世仁见二人越说越不在道上,心中不快,道:“大哥,这碗喝了睡觉吧,等从杭州回来再陪大哥接着喝。”
剑石觉察出什么,暗中骂了自己一声,道:“也是,这是在船上,喝酒解个闷而已,今日就饮到此处,早点睡吧。”
喜强拎着大汽灯,把世仁夫妻及剑石引到各自舱里,睡下不提。
却说喜强躺下之后,左右眼睛合不拢,好容易捱过半夜,轻身翻起,悄悄拨开世仁夫妻舱门,只听得里面男女酣声大作,此起彼伏。喜强潜下身躯,摸到枕边,双手碰到一件冰凉坚硬的物事,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