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常娃子出生的这一年,湖南大部分地区相继发生了大旱灾和大水灾。湘西一带,情况更为严重。饥民们实在难以忍受,连草根、树皮都刨净扒光了,最后有些人吃起了观音土(一种白色胶状的泥土)。各地可见流浪的饥民,到处都是躺地的饿殍。此时,正值甲午战争之后,腐败无能的清政府,对外屈辱求和,履行赔偿。对内加紧剥削,野蛮镇压。在天灾人祸的双重打击下,劳动人民的生活极其困难。贺家的三亩薄地,在严重的天灾下颗粒无收。老耕牛已干不动农活了,被杀掉充饥。欠地主的高利贷,根本无力偿还。全家人贫困交加,忍饥挨饿,实在难以生活下去。
贺士道与父亲贺良仕商量之后,决定留下父母看管老宅,自己则带着妻子儿女外出逃荒要饭。
“唉——”在这件事情定下来后,贺良仕长叹了一口气,“树挪死,人挪活。全家人总不能都困在这里等死呀!我们的孩子还要长大成人呐!”
当贺士道和妻子王金姑带着孩子们走出家门时,贺良仕和老伴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贺士道在父母面前跪下来磕了个头:“阿爸,阿妈,孩儿不能尽孝道了。您们二老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要保重呀!”
贺良仕扶起原来身体强壮,但现在显得十分消瘦的儿子:“我们老了,没什么可挂念的,要照顾好孩子们,给他们找个活路。”
贺士道:“你们二老放心,再苦再累,我和金姑也一定会把孩子们拉扯成人。”
贺良仕:“别走太远了。这洪家关虽然不大,毕竟是自己的家呀!”
贺士道:“阿爸,阿妈,等天灾过去了,情况好一些了,我们马上就回来……我们在外面挣到钱和粮,会给你们送些回来的……”
贺良仕:“我们的生活,你们就不要操心了……我们会想办法熬下去的……你要注意身体,要照顾好孩子们……”
贺士道:“那我们就上路了。”
贺良仕:“走吧,记住阿爸对你说的话。”
贺士道:“阿爸。我记住了。”
贺良仕:“路上小心!”
贺士道和妻子王金姑向父母告别后出发了,在昏沉沉的天空下,他们走出了洪家关,走上了崎岖的山路。贺士道扛着行李,背着三女儿。王金姑挎着包袱,牵着二女儿。贺香姑背着一个竹编的背篓,背篓里是还不会走路的弟弟贺常娃。背篓有些沉,将她瘦小的脊梁压弯了下来,但她仍迈开着有力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她不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会走多远,只知道她必须照顾好背上的弟弟。贺常娃软软的小手时常抓她的头发,时常触摸她的脖梗,她觉得那是弟弟喜欢她,安慰她,鼓励她。贺常娃的人生就这样从大姐的背上开始了,而贺香姑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命运已经牢牢地与这个刚来到世上不久的弟弟联系在了一起。
贺士道带着一家人不知走了多少个村庄,多少个乡镇,也不知在多少个街头,多少个人家门前乞讨过。风餐露宿的日子一天天挺过去,饥寒交加的生活一天天熬过来。大人在艰难的环境里变得更加沉稳,孩子们在流浪的生活中慢慢长大。最后,他们来到离洪家关50多里路的蹇家坡定居了下来。因为他们来到这里时,正遇上当地的大财主趁人之危购进了30几亩旱地,无人耕种,急招佃户,他们应招留了下来。虽然让他们居住的两间土房破旧不堪,虽然耕作30几亩旱地要付出艰辛的劳动,但他们则不必沿路乞讨,颠沛流离,全家人从此可以安定下来。
贺士道凭着结实的身板和全身的力气,勤干苦做。加上还有妻子王金姑和大女儿贺香姑的帮忙,虽然餐餐不能吃饱,衣服补钉叠补钉,但日子总算还能过得下去。孩子们一天天都在长大。王金姑仍想再生一个男娃,结果又一连又生了两个女儿,到第七个才又生了一个男娃。
时间过的真快,转眼间,他们已出来了六年,又一个春天悄悄地来临了。
这一天,收了工后,全家人围坐在土屋前的石板桌旁吃着饭,这算是每天里最像样的一顿饭菜了。一盆掺着菜叶子像清汤似的包谷糊糊,一畚箕煮熟的洋芋果果(马铃薯),一碗自家泡制的咸萝卜干。尽管饭菜如此简单,一家人除最小的男娃还抱在怀里外,其他人还是有说有笑,吃得津津有味。现在已经是一个有九口人的大家庭了,大女儿贺香姑已经十五六岁,完全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健康的身体显露出早熟的丰满。她有着像父亲一样高挑而又结实的身材,又有一付像母亲一样鹅蛋形好看的脸蛋。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明亮传神。满头黑发浓密,一条粗长的独辫就像是她桀骜不驯的性格一样,在背后和胸前不停地甩动。田间操劳,日晒雨淋,竟管她的皮肤显得有些微黑和粗糙,但仍然掩不住少女青春的美貌。这些年来,她除了跟阿爸下地干农活外,再累也还是继续跟阿爸学习武艺,学习识字和裁缝技术。她有一股顽强好学的劲头,不怕苦、不怕累,不仅成了一名好的庄稼把式,还练就了一身高强的武艺,做会了一手像样的针线活,里里外外都少不了她。田里的农活,家里的生活,犁耙播收,做饭洗衣,缝缝补补,她已经挑起了全家一半的生活重担。大姐的行为则是妹妹和弟弟们的榜样,从一懂事开始,她们就跟着大姐下地干活,练习武艺、学习识字,一个个都非常听话,没让父母更多地操心。
贺士道看着眼前一群活泼可爱、健康成长的孩子,心里感到无比的欣慰,也不由得产生了对家乡的思念。他终于把思考了几天的事情说了出来:“金姑,你看,孩子们都长大了。后面的三个娃,他们的爷爷和奶奶还没见过哩!我想,今年夏粮收了后,我们的佃期也满了。我不想再续了,干脆退了佃,我们全家人都回洪家关去。”
还没等妈妈说话,孩子们都“叽叽喳喳”高兴地叫起来:“我们要回家去了……要见爷爷奶奶了……”
王金姑笑了:“你看,孩子们比我们还想回去哩!还没等我说话,他们就都先说出来了。好吧,听你的,收完了夏粮我们就走。”
孩子们都高兴地拍起手来。
贺士道:“我想,明天我先回去看看。今年又是个春荒,我先给二老送些吃的回去。顺便和他们打个招呼。”
王金姑:“你离开不行。别说地里还有活,就是没有活,地主看到你不在,也是会责怪的。”
贺香姑站起身来请求:“让我去吧!我现在已经是大人了。”
贺戊妹也要求:“我跟姐姐一起去,我想爷爷奶奶了!”
常娃也叫起来:“我也要去……”
贺士道考虑了片刻:“那好吧!就让香姑和戊妹姐妹俩回去一趟,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常娃和其他孩子还小,等夏收后再和我们一起回去。”
孩子们:“好……”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贺香姑和贺戊妹就出发了。贺香姑用背篓背着全家人一口一口省下来的洋芋和半袋子包谷粉,心里牢记着阿爸、阿妈临行时“路上小心,不要耽搁,早去早回”的再三叮嘱,思想上早已飞到了那带着童年记忆的洪家关和度过了童年时光的几间旧瓦房。她简直是在一路小跑,贺戊妹也乐陶陶地紧跟其后。她们许久没有这样快乐了,像两只自由的小鹿,说说笑笑地穿过树林,翻过山岗,越过小溪,在蜿蜒起伏的山间小道上快步奔走。
“姐,你累不累?”贺戊妹看到姐姐额头上已经渗出汗水,关心地问。说着,就要动手摘下姐姐背上的背篓,“姐。让我来背一会儿。”
这贺戊妹比姐姐小两岁,长得和姐姐非常相像,只是比姐姐矮一些,稍显得比姐姐单薄些。可是她比姐姐爱笑,更活泼一些。
贺香姑没有把背篓给她:“戊妹。你比姐小,姐从小背东西习惯了,不累,有劲儿着哩!我们还是快走吧!”
贺戊妹看拿不过来背篓,还是固执地从背篓中将半袋包谷粉提了出来,扛在自己肩上。
贺香姑:“看你,我背得动。”
贺戊妹:“姐。就这样吧,你也轻松一点!这样,我们不是可以走得更快了吗?”
贺香姑看到已经长大懂事的妹妹贺戊妹,心中升起一股暖意,脚下的步子也快了。
还不到晌午,她们姊妹俩就回到了洪家关,就回到了那个属于她们自己的家。当她们放下背篓和面袋,扑进爷爷奶奶怀抱的时候。贺良仕和老伴又惊又喜,老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了下来。
贺香姑叫着:“爷爷,奶奶,我是香姑呀!”
贺戊妹也叫着:“爷爷,奶奶,我是戊妹呀!”
贺良仕抹了一把老泪,高兴的声音有些颤抖:“是你们,是你们……爷爷已经认出来了,都长成大姑娘了……”
贺香姑:“爷爷,奶奶,阿妈在那边又生了两个小妹妹,一个小弟弟……”
贺良仕:“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已经听从那边回来的人说了……贺家人丁兴旺,我和你奶奶都高兴呀……”
贺香姑:“阿爸、阿妈回来不方便,就让我们先回来看看你们二老,顺便送点吃的回来。”
贺良仕:“你们老是想着我们……我们老了,吃不了多少……你们应该留着自己吃……人多口多,要吃饭呀……”
贺香姑:“爷爷,奶奶,你们放心吧!我们还有!”
贺良仕:“你们阿爸、阿妈和弟弟、妹妹们都还好吗?”
贺香姑:“都还好!大家都想你们。阿爸说,等这季夏粮收完,我们就退了佃,一起回来。”
贺良仕:“好。回来好……落叶总是要归根的,这里毕竟是你们的家呀!”
贺香姑:“爷爷,奶奶,你们别老站着了,快坐下来歇歇!戊妹,你陪爷爷奶奶拉拉家常,这餐饭,我来给你们做。我已经好多年没给爷爷奶奶做饭了。”
贺良仕:“还是我们来吧。你们走了这么远的路……”
贺香姑:“我们不累。吃完饭,我们还要赶回去哩!”
贺良仕:“怎么不住一晚上?”
贺香姑:“不住了。阿爸、阿妈交待了,早去早回,回去晚了他们会不放心。反正我们也都快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全家人就又能天天在一起了!”
贺戊妹:“爷爷,奶奶,你们就歇着吧!在那边,都是我姐做饭。她做得又快,又好。”
两个懂事的孙女,一人一个扶着爷爷奶奶坐到了椅子上,贺香姑提起背蒌和面袋走进了灶房。
吃过午饭,贺香姑和贺戊妹姊妹俩没敢耽搁,向爷爷、奶奶告别后,就踏上了返回蹇家坡的道路。
她们穿过洪家关集镇,走上了旷野的小路。她们谁也没有想到,在穿过集镇时,七八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盯上了她们。他们不想轻易地放过这两个颇有姿色的小姐妹,不怀好意地,悄悄地尾随在她们的身后。
当贺香姑和贺戊妹刚走上一段缓坡小路时,后面的富家子弟加快了步子赶了上来,把她们围住。
贺香姑见被人拦住了去路,怒斥:“你们要干什么?”接着,她又小声地对贺戊妹说,“别怕,他们敢动粗,我们就狠狠揍他们!”
贺戊妹不在乎地回答:“姐,我知道。”
一个肥胖的富家子弟,好像是这些人的头目。他见两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竟然毫无惧色,不由得更加勾起心中的邪念,他“嘿嘿”笑了笑,厚颜无耻地:“干什么?明知故问!老子想让你们姐妹俩陪我们兄弟几个玩玩!”
贺香姑面不改色,愤怒地回了一句:“休想!”
贺戊妹生气地骂着:“你们这些臭流氓、坏蛋!厚颜无耻!”
“老子就是厚颜无耻……今天非让你们知道我的厉害……”肥胖的富少说着,冲上前来,张开双臂,想抱住贺香姑。
贺香姑沉着地往旁边一闪,然后伸出右腿给他来了个马绊前蹄。肥胖的富少手中抱空,一下又难以收住往前的惯性,顿时摔趴在地上,来了个猪嘴拱泥。
贺香姑和贺戊妹都笑了起来。
富少从地上爬起来,边吐着嘴里的泥土,边羞恼地对同伙叫着:“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都上,给老子一起上!今天非把这两个小****收拾了不可!”
七八个富家子弟一起拥上来,贺香姑摘下肩上的空背篓当作武器,左挡右打。贺戊妹也顺手拾起地上的一根枯树杆左劈右扫。她们姊妹俩凭着练就的武艺,打得这帮富家子弟个个鼻青脸肿,“呜哇”乱叫。就这样,像走马灯似的,混战了大半个时辰。富家子弟们挨了打,就是无法近身得手,干着急。他们只好退下去,聚在一起,商量着对策。
就在这时,小道上传来马帮的骡铃声,一个高大魁梧的男青年出现在不远处的土坡上,他大吼一声:“你们这帮小混蛋,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负良家女子?!”
富家子弟们一看有人来了,自知再闹下去不会有好下场,必定会吃亏,极不甘心地灰溜溜地跑回了镇里。
眼尖的贺戊妹高兴地叫起来:“姐,是积廷哥。”
来人正是谷积廷。他在父母劳累加之染病双双去世后,就把家传的赶骡子贩运的活计接了过来。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壮实的棒小伙子了。是他赶着骡马吃苦耐劳地走南闯北,赚点脚力钱,把谷家撑了起来,帮济着贺良仕夫妇。这会儿,他是带着马帮返回洪家关。当他看清了是贺香姑和贺戊妹姐妹俩后,跑下山坡,来到她们面前。
谷积廷关切地:“香姑。戊妹。你们没事吧?”
贺戊妹骄傲地:“没事。这些坏家伙被我们打的落花流水!”
贺香姑看着打烂了的背篓,有些心痛:“没事是没事,只是背篓都打烂了……”
谷积廷放了心:“没事就好。背篓打烂可以修补,人只要没受伤就好……你们这是?”
贺香姑:“我们是来看爷爷、奶奶的,没想到正准备回去就遇到了这群无赖……”
谷积廷迫切地想知道一切:“我大姨和姨父都好吗?”
贺戊妹抢先开心地回答:“都好着哩!我阿妈又给我们生了两个你还没有见过面的小妹妹和一个小弟弟,我爷爷说,这是我们贺家人丁兴旺!”
贺香姑:“积廷哥,等夏粮收了,我们就准备退了佃,回到洪家关来了。”
谷积廷听到这个消息,有些兴奋:“那好啊!我们又可以经常在一起了!”
贺戊妹调皮地:“积廷哥,是想我姐了吧?是想和我姐天天在一起吧?”
谷积廷憨厚、老实地回答:“是想了……”他的脸都有些红了。
贺香姑不好意思地:“看戊妹说的,哪能天天斯守在一起?!不挣生活了?”
其实贺香姑和谷积廷的婚事在洪家关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他们还是小孩子时,两家大人就把他们这对姨表亲定了下来,只等着他们长大成人后成亲了。
贺戊妹性急地:“姐。那你就早点嫁给积廷哥吧!这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就可以真的天天在一起了!”
贺香姑故作生气地在贺戊妹的头上轻拍了一下:“你这个妹子,阿爸、阿妈还没有发话呢,你倒先着急了?!想撵我走呀?!”
贺戊妹说出了心里话:“姐。其实,我真不想让你嫁出去,一辈子守着我们妹妹弟弟多好,我们最喜欢吃姐姐做的饭菜了。”
贺香姑既好笑又安抚地:“好了,又在胡说了。你还小,还不懂,等你长大了就自然会知道了。”接着,她转向谷积廷,“积廷哥,我们得赶路了,不然回去晚了,阿爸、阿妈会不放心的。”
谷积廷依依不舍地:“好。抓紧走,我送你们一程。”
贺香姑拦住他:“不用了。你也刚回来。这些骡马还要你赶牠们回去哩!”
贺戊妹也说着:“是啊,积廷哥。不用送了,我们路熟了,会很快赶回去的,你就放心吧!……你等着,我们会很快回来的!”
谷积廷:“到时候,我去接你们!”
贺香姑和贺戊妹与谷积廷告辞后,加快了脚步往回赶,她们要把耽搁的时间追回来。她们哪里知道,谷积廷把骡马交待给了其他的骡子客帮忙赶回去,自己则悄悄地跟在后面护送着她们。直到看到她们穿过山林,走上了大道后,才放心地返了回去。
姊妹俩紧走快赶,快到蹇家坡时,天还是黑了下来。这时,她们看到了不远处的高坡上有一支燃烧的火把,火把的光亮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她们向火把跑去,看到已迎出十来里路的阿爸正高挚着火把在等候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