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是一个移民城市,在这里当防暴警察并不好玩。那时曹一民不断接到假报警:一个男的说另一个男的老跟踪他想抢他东西,一问发现是一对同性恋情人闹别扭时拿他们开涮;还有一对在公园谈恋爱的青年男女玩得太晚了,大门锁上了出不了门,曹一民要帮他们一个一个地爬出公园的围墙。
曹一民边讲故事,我们边笑。事实上,他遇到过的这些事情全国都差不多--110电话,什么事情都不好预测。
开始交流待遇了,曹一民很骄傲。是啊,他没法不骄傲,他每月的薪水比我们仨加在一起的总和还要多。他有公车,有房子,有老婆--有老婆这一点主要是针对我来说的,因为胖子李也有老婆了。
然后说现在的执法尺度,防暴警察出身的曹一民说:“我不打人,不管对方是个多欠揍的家伙,我都不会动手打他。”
胖子李也不是一个爱打架的人,而我和邓子的的确确是在街上打过人的。
曹一民的理由很简单,是他打“死”过人。一次深夜,他们巡逻到一个大排挡,有几个地痞吃完了不给钱,还砸东西。曹一民是那种典型本省人,遇见不平不假思索就冲了上去。他截住那几个人让他们给钱,可带头那人酒气冲天,一下把曹一民推了一个踉跄,还骂道:“老子不给钱又咋的?你们警察管什么闲事?”曹一民打了他,打完了不解气,又用力朝那人腰上踢了几脚。结果到了派出所门口,那人突然疼得在地上打滚,大喊腰疼。派出所不敢收,值班的民警说,要观察5分钟,没什么事情才能收。一旁有人说,赶快打120吧,踢伤脾脏要死人的。120来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晕死过去。曹一民吓坏了,直到120抢救过来以后,曹一民才算免去了坐牢的担心。
那天吃得很好,我们记住了很多深圳的地名,也记住了以后执法无论如何不能打人。曹一民说:即使打人,也不能踢他的腰部。我和胖子李都认同他。曹一民酒量很大,喝完酒开车,车速飞快。
三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拿到了李书河的电话录音。
曹一民对我和胖子李说:“你们要的人在东莞。”他声音很平静,却把我们激动得跳下床。胖子李刚跳下来,又马上跳回去--胖子李对我说过,他睡觉从不穿内衣。
曹一民笑了,说:“老李的样子让我想起一条手机短信……”曹一民停住了笑,把磁带放进他随身带来的单放机里让我们听。
喂,小英吗?我是书河,我的手机号你们记一下吧,那边咋样?没事吧,我在这儿待几天就走。这个号码你们三天后就不要打了。
喂,小英吗?钱你拿到没有?是一张卡,你一定用你的身份证把密码更换了啊?多少钱?嗯,对。好了,我在这儿挺好的。要是不替他们顶这个罪,我还能在这儿找个工作干呢……谁呀,他的事情以后少管。还有孩子上学,不要让他乱花钱,那钱不是让他乱花的,是以后用的。好了,我的201卡快没钱了。好,知道了。
喂,是我,你是谁啊?老三,你咋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啊?你咋知道我在东莞咧?唉,对了,你在东莞吗?好,好说,那好啊,晚上见,好,你等我记一下啊,1350769……慢一点说,好好,记下了。好,晚上见,我到了打你电话。
全是李书河用东莞那个电话号码拨打和接过的电话。电话录音很清晰,可以确定李书河的身份,甚至已经录下了他在东莞的手机号码和他今天晚上吃饭的地点。
李书河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到东莞的第二天,我们也跟着到了。他正在和他的邻居老三一起谋划开一个制作假证件的公司。
实施抓捕时,李书河一动也不敢动,因为房间外面是东莞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多名荷枪实弹的警察。
这件事情办得太容易了,没有费一点周折,整个事情是曹一民一手办的,我们只不过是陪他一起去了一趟深圳,听他讲了几个故事,如此而已。
人已经抓到了,我们在东莞就没有继续停留的理由了。曹一民把我们送上火车,握手,握手……我们对他很感激,邀请他到滨河玩,他说随时都有可能。
我拿着那盒录音带。胖子李听了一遍,也许没有听仔细,姜勤勤一遍都没有听,只有我听得最仔细--李书河在电话里说他是替别人顶罪。他是在替邓子顶罪吗?还是另有其人?火车上,胖子李睡着了,姜勤勤睡着了,我看着李书河。李书河左手被铐在下铺的床柱上,他用右手和我下象棋。
他不是我的对手。一盘我杀光了他的棋子,一盘我逼得他走投无路投降了……他看看我说:“你下棋太狠!”
“下棋还分狠不狠啊?我不过是多想了两步棋,让你左右不能。”
“这就叫狠,我连悔棋都走不成,真狠,你!”我们俩休息了10分钟,他不服气,又挑战。我们继续下棋。旁边开始有人支援他了,虽然大家能看明白他的身份,但因为他老是输,所以还是有人在指点他。
李书河喜欢用马,我喜欢用炮,于是他老是先把我的炮给换掉,让我很无奈。我们又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的炮对着我的炮,但我的车却吃着他的马。
他开始犹豫了,想抬左手挠头,但挠不成,因为被铐着呢。一位旁观者无意中念了一句话把我逗笑了,他问李书河:“你呀,到底是先打炮,还是先跑马啊?”
“打炮?”睡中铺的胖子李把头伸出来,看到我们在下棋,“噢,原来是这种打炮,害我瞎激动一次!”说完他又躺回去了。
胖子李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刚才说话的那位脸有些红,他本来是没有那个意思的。
总之,“打炮”这个词让大家都不敢再大声说话了,那位旁观者再支招的时候特意说成了“换炮”。车到终点站滨河的时候,李书河竟然赢了我一盘。虽然是我有些大意,但毕竟我输了,所以李书河的心里多少有些舒坦,他说:“你是高手,我下棋很少输得这么惨过。”
李书河下了一路的棋都输在我的手里,不管怎么说,他从内心里对我有了一种敬畏感,这一点从他对我的言听计从上可以看得出。
在我的想像里,下车后应该有鲜花、掌声,还有电视台、报社的记者什么的,甚至杨局长、夏队应该亲自接站的。可是,事实完全不是这样--因为局里有重要活动,我们不得不自己打车回去。
刑警队里人员非常整齐,大家欢迎我们归队,邓子的脸上也出人意料地挂满了笑容。夏队说:“今天上午全队集中学习了如何使用测谎仪,你们回来了,有时间也要补上这一课。”
我和姜勤勤都应着。
本来要一起热闹庆祝的,但夏队看着我和姜勤勤精神都不太好,就放我们一下午假,让我们回去睡觉。
我忽然感觉非常想念苏浅浅,并且非要马上见到她不可。这个念头让我下楼时走得很快,撞到了一个正在上楼的同事。我顾不上道歉,顾不上他的责备,顾不上炎热的太阳,甚至顾不上打个电话告诉苏浅浅一声我要去找她了,我骑着摩托车赶到了她们杂志社。
我打通了她们办公室的电话,一个男声接通,前两个字是本省口音,后面的就是普通话了。我只说找苏浅浅。一会儿苏浅浅就跑了过来,她喘着气,说:“我刚换办公室了,号码也换了。”“换办公室了?”我重复着她的话,想着自己下面应该说什么了。我望向远处,看到了那棵树上的那行字,那行有关爱情的字我记忆犹新:1998年6月22日,一只鸟儿飞过,我爱上了一只叫做陆小雪的鸟,张路。“你在哪里?”苏浅浅听不到我说话,就问我。“我在你们单位门口的那棵树下。”我答。
“真的吗?我还以为你出差没有回来呢!”她的声音有些惊喜,这多少让我有些幸福感。
“你能出来了?”我问。“当然啦,下午没有事情,刚才我们还在商量着去同事家看足球呢?”苏浅浅的声音有些调皮,停了一下,她说,“要不,今天下午我请你去喝咖啡吧,捷农咖啡那里应该有电视。”
她一说咖啡,我猛地想起我手里还有大把的现金券。我说:“我有捷农咖啡厅的消费券,你不说我都忘记了,以后我们每天都可以去那里看球的。”
苏浅浅有些不信,一会儿她出来了。她穿了粉红的淑女裙,她的唇涂了明亮的唇膏,她好像更有味道了。她看到我,跑过来,拉住了我的胳膊就走。“我骑着摩托车呢。”我说。
“噢,我忘记了,那就坐你的摩托车去吧。”她用手在我的脸上轻轻抹了一下--那样亲昵和自然,让我的心荡漾了一下。她问:“你是不是刚下火车?”我点点头。“那你是不是还没有吃饭、还没有洗脸啊?”我点点头。
“那我们先去吃东西吧。要不,你去我那里,我给你做一点东西吃……还有,我那里可以洗澡的。”她的每一句话仿佛都是一粒种子,她说出来,我的心里就有了芽;她的话那么柔软,却又那么有方向感,她把我带到幸福的三楼。
她住在瑞三路边一个小区的三楼,是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我第一次到她这里来,看到她的防盗门上贴着一张卡通纸片--“幸福的通道”。她帮我把上衣脱下来,然后把浴巾递给我:“你去冲个凉水澡吧。”我正在吃她桌上的桃子--很好吃的桃子,像6月里突然而来的爱情,桃子的甜是委婉的,非常舒适--我对她说:“我不想冲澡,其实我更想……”我更想做什么?是拥抱接吻还是进一步地占有她呢?
苏浅浅仿佛知道我的心事,脸红了:“你洗一下吧,降降温,还可以把你头脑里一些想法冲走!”她最后一句指向了我的花花心事。
“那要是把我对你的思念也冲走了呢?”我缠绵地看着她。她没有理我,也许是没有听清我说什么,她拿起一个鸡蛋问:“一个鸡蛋行吗?我给你做鸡蛋捞面好不好?”
“噢,好啊,我喜欢吃。”
我拿起苏浅浅的浴巾闻了一下,进了她的洗澡间--浴巾上是苏浅浅的香味。
我慢慢地冲,把旅途的劳顿冲走,把火车上李书河的棋子冲走,把曹一民的故事冲走,把深圳世界之窗的美丽风景冲走。最后只剩下一种东西,那就是牵挂……卫生间紧挨着厨房,苏浅浅忙碌的身影让我的心安静下来。那是一种深深的爱,不是浮躁,不是空虚,而是一种依赖。我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我能感觉到苏浅浅已经开始依赖我了。
我喜欢这种依赖,我爱她。
四
音乐是缠绵的,人是缠绵的。她把人生中的第一次给了我,呻吟给了我,初夜给了我,就连她最喜欢的小名也给了我。她叫我蛋蛋。
她早就想好了,以后要对一个男人好,要给他做饭,给他洗袜子,为他生孩子,叫他蛋蛋。就在这一天,她从了我,给我做了饭,给我洗了袜子,叫了我蛋蛋。我们就这样在床上缠绵着。她的皮肤很白,我在上面写字……唐诗、宋词,后来就写我爱她。她有些害羞,躲闪不定。
终于,我讲到了我们抓捕的李书河,她听得认真,生怕我说出别的名字来了。我知道,她一直在担心邓子。
“你一直在担心邓子?”我的嘴离她的耳朵很近,她有些痒,斜躺着,准备迎接我接下来的举动。当听到我说起邓子的名字,她一下静下来,慢慢地转身,看着我说:“嗯,小帅,你是不是知道邓子的很多事?只要你不说出邓子的事,邓子是不是就不会有事?”
爱情和缠绵总有停止的时候,有时候是因为音乐停了,有时候是因为一桌饭,有时候是因为爱情以外的男人。
苏浅浅这么关心邓子让我多少有些不安,我知道她只是感恩,她只是替姐姐做一些事情,但是她太投入了!她不知道,有时候男人的爱很自私,比女人更小气。我没有接苏浅浅的话。
我在想李书河的那盒录音带。
也许李书河不会出卖邓子的,那么只要李书河承当了全部责任,再说明作案动机,只要合乎推断,他就会被判死刑。那么此后邓子就可以继续做他的警察,甚至是做刑警大队的副队长。
但是,如果邓子做了刑警大队的副队长却同时还是黑社会的老大,那他将会给社会造成多大的伤害啊!
苏浅浅穿上睡衣。门后面是一台二手的冰箱,声音有些大;她从冰箱里取出一瓶鲜橙多,拧开,喝了一口,又递给我。她看着我裸露的身体说:“你怎么这么多汗毛啊?你看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我正喝着冰凉的橙汁,她的话一下逗笑了我。我笑个不停,像个淘气的孩子。
她也被我的样子逗笑了,问我:“怎么了,这么可笑?”“你刚才的话,让我想起了电视上的那个广告--看这里看这里看这里……仿佛那个做化妆品广告的女人是在说我的汗毛。”
她用手打了我一下。我笑了一会儿,把那瓶橙汁喝完了。她温柔地给我穿短裤,眼睛不看我;直到我包装完毕,她冲动地抱住我又躺在了床上。床单还没有换,我用手摸了摸那已经干涸的血迹,抱紧了她。
苏浅浅的小闹钟响了,一只小狗不停地叫啊叫。苏浅浅说:“两点半了,平常我定的上班时间。”“两点半好像有一场关键比赛吧?”我自言自语。“是啊,今天有中国队的一场比赛,好像是对哥斯达黎加吧,听说有可能赢球,我们编辑部都在议论。”“我们去咖啡厅看球去吧?”“好啊,我换一下衣服。”
她不再顾忌我,当着我的面脱下了睡衣,光着身子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她身体很好,令我着迷。“我知道你身材好的原因。”我笑着说。“你说。”
“你总是写诗。”“这和身材好有什么关系?”她看着我,走过来,让我帮着拉上裙子的拉链。
“你想想啊,写诗的时候总是把一句话断开来讲,那样,一篇文章看起来就瘦瘦的。”我事实上想表达得更加幽默一些,可有些感觉是只能意会的,用语言表达起来极其费力。
“照你这么说,写小说的都是胖女人啊?”她微笑着。“按照这个规律来推断的话,应该是的。”我们一起出门,她走在后面,把包递给我,然后锁门。再然后,她接过包,说了一句“真热”,就一起走路。这个时候的阳光正毒,我们被晒得只剩下沉默--仿佛话一口出,其中的水分就被蒸发掉了。我建议打车去咖啡厅,就把摩托车就放在她们小区。“那晚上你还要再来取车?”她问。“不是为了取车,而是有理由再送送你。”我这句话说得有些甜意,她拉住我的胳膊。
到东风路上和丰庆路交叉口时,听到捷农咖啡厅里有人尖叫,比赛已经开始半个小时了。这个新开的咖啡厅装饰得非常豪华,投影机是进口的,转播的比赛非常清晰。
照例,啤酒是免费的,如果摔碎了啤酒瓶则要掏10元钱。我们刚一坐下来,就被旁边的服务小姐告知规矩。“我是个假球迷,不会摔啤酒瓶的。”我说完,苏浅浅一旁补充道:“我也是。”
赛前,报纸上都在预测这场比赛的结果。咖啡厅里,有一个热情的球迷大声呼喊:“如果中国队赢了,今天晚上的所有消费,我请了。”
旁边的一个人说:“不行!如果今天中国队进一个球,今天晚上的所有消费我请了。”
所有人鼓掌欢迎,我本来也想逞能的,因为我有消费券,但一想到自己本就是一个假球迷,还是跟着别人热闹吧。上半场比赛场面非常火爆。虽然比分是0∶0,但因为黄牌很多,再加上孙继海受伤,中国队的气势已经不如哥斯达黎加。我们在那里喝不加糖的咖啡,看那些激情的球迷表演--他们一会儿唱国歌,一会儿大声喊“中国队,进球”。
在家里看球赛,最大的动作不过是拍一下桌子,而在这里却能受周围的人群感染。
如果说上半场咖啡厅里还是热情高涨,那么下半场开场不久,这里气氛就变得有些压抑了。
第16分钟,哥斯达黎加的球员戈麦斯为一直沉闷的比赛带来生气。他先是脚后跟妙传万乔普,后者射门被扑住,接着戈麦斯本人抢射破门。整个光州体育场上的中国球迷哑声了,球场上一片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