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抹雪花落下来的时候，横戈儿就看见了那个忧愁的少年。
他看见他，仿佛看见了江南。
多雨多水多桥的江南啊，也多愁。
你有没有看过江南的春雨？
江南的春雨带着愁，不是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离愁，而是缠绵悱恻，剪不断，理还乱的忧愁。
那个少年仿佛就站在这场忧愁的春雨中。
他行出蒋有记，抬头望了望漫天飞雪，那种缠绵的忧愁就从眼睛里荡漾开去，带着些许伤感，让人看了只觉心碎。
他在愁些什么？难道是担心这满天雪花会把街上的行人砸死？
此时，横个儿才注意到少年脸上的疤痕。自额前斜斜落下，贯穿左眼，一直延伸至脸颊，也不知是何种利器造成的。横戈儿却觉得这么样的疤痕在他脸上非但不难看，反而凭添了另一种痴缠的哀愁，就像泪痕。如若不然，这张有如春水白玉般的脸实在太过完美，多了道疤痕反而有了几分凡间的烟火气。
那高高在上的天神，是否因嫉妒他的容颜，故而赐下了这道疤痕？
巨人已迎了上去，打开油纸伞，为他遮住漫天的风雪。
这把伞很大，足够容纳两个人，可他却完全撑在少年头顶，自己依旧立在雪中。
疤脸少年望了望他，然后就看见了那个被骇呆的孩童，缓缓伸出手去，将一包冒着热气的牛肉锅贴递了过去。
他的手苍白如雪，每一根手指都显得修长、温柔。他的声音更温柔，有如三月里的春风：“他是不是吓着你了？我给你赔不是了。”
也不知怎么地，孩童忽然不哭了，接过食包，道过谢，愉快的跑了开去。
疤脸少年望着伞缘外的飞雪，掸了掸轻裘上的冰屑，淡淡道：“很多人都怕你，但是做人只要问心无愧就够了，你说是不是？”
巨人握伞的手宽厚粗糙，就像是一块久已风化的岩石。现在，这块岩石居然在颤抖。
他说：“是。”
疤脸少年点了点头，忽然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道：“我知道，你做人做事一向问心无愧。”
他说：“别人都以为你不怕冷，我却知道，你也是怕的。只有那种心中无愧的男子汉，才敢在这么样寒风飞雪天里，赤着上身，立于天地之间。”
巨人眼中忽然露出一种感激的尊敬，迎着呼啸的北风，漫天的飞雪，挺了挺胸膛，一身伤痕仿佛已变成了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
疤脸少年不再说话，径自抬头看雪，不时发出一种极轻的忧愁的叹息。
横戈儿似乎被这种淡淡的愁意牵动了愁怀，只觉纷扬飘落的雪中竟也带着种难以言喻的忧愁，不由得轻叹一声，道：“好大的雪啊！”
疤脸少年仿佛听见了他的愁叹，淡淡的接了一句：“雪下得好大。”
横戈儿望向疤脸少年时，疤脸少年也在望着他。然后，他们就看见了那个影响了彼此一生的人。
只不过，这样的事情他们现在一定是想不到的。现在，他们只是一个落魄刀客，一个忧愁少年。
长街上的行人渐少，蒋有记前排队的食客也已散了，各自避雪去了。
街空，人稀，雪仿佛愈发忧愁。
疤脸少年正在用这种忧愁的眼光凝注着横戈儿腰畔那柄不起眼的刀。
刀仿佛也泛起愁容。
横戈儿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感激，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只有这个少年看过他的刀后，没有露出那种讥讽鄙夷之色。
他将刀扬起、递出，用一种真诚的声音道：“拿去看吧。”
疤脸少年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淡淡道：“一个刀客实在不该将佩刀随便递于别人，你就不怕我看了不还？”
横戈儿笑道：“你看得起它，我看得起你。”
疤脸少年沉默，眉宇间的忧愁已化作了春水，他缓缓的行过去，那巨人就像是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油纸伞上已有积雪，他的肩头也已蒙上了一层薄霜。
疤脸少年看着刀，左眼间的疤痕忽然泛起一阵淡淡的绯红。他用双手将刀递还，用一种忧愁而温柔的声音道：“的确是柄好刀。”
他说：“这么好的刀的确比这场冬雪好看。”
横戈儿觉得很愉快，他看得出来，这少年是真心欣赏这柄刀，他说：“是的。”
疤脸少年淡淡一笑，道：“这么好的刀一定可以杀人。”
横戈儿道：“好像可以。”
疤脸少年接着道：“也一定可以斩下郭恒的头。”
横戈儿沉默，他忽然觉得疤脸少年眉宇间的忧愁仿佛已变成了杀机。
雪中伞下的少年依旧忧愁，杀机是出现在横戈儿眼中的。一个人出现杀机时，总会觉得每个人仿佛都带着杀机。
郎中惧怕生病，猎人惧怕野兽，杀人者惧怕被杀，这本是一条古老的真理。
少年在笑，笑意忧愁。
横戈儿道：“你不是来赏雪的。”
疤脸少年道：“不是。”
横戈儿道：“你也为了郭恒而来？”
疤脸少年笑道：“不是。”
他说：“我是来看傻子的。”
横戈儿惊讶道：“傻子？”
疤脸少年凝视着他，淡淡道：“像你这么样的傻子。”
横戈儿苦笑道：“我看起来岂非像是个傻子？”
疤脸少年笑而不答，忽然将话题岔开：“你是不是遇到了那个号称‘通天彻地，无所不知’的通通儿？”
横戈儿道：“是。”
疤脸少年笑道：“他是不是告诉你，今日郭恒会到朱雀桥头来祭祖？”
横戈儿不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疤脸少年的眼中忽然又露出了那种淡淡痴痴缠缠的忧愁：“你居然相信他的话，你居然会相信这世上当真有人是‘通天彻地，无所不知’的？”
他说：“我看你不像是呆子，那一定是个傻子。”
横戈儿脸色一变，沉默许久，才用一种不可置否又略带疲倦的声音问道：“你怎会知道这件事？又怎会到这里来？”
疤脸少年笑了，苦笑。他笑起来仿佛也带着种说不出的忧愁：“因为我也遇到了通通儿。”
他说：“我想看一看，他究竟把多少人变成了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