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活了,活不起了!”付东升还在大喊,声音嘶哑。周围却因为陈双宝的话变得安静了。
“我问你,你是不是矿上的职工?”
“是,怎么着?”
“你在矿上干几年了?”他不回答了,暂时的安静。
“家里还有人在矿上吗?”
“他爸就是矿上退休的,老八级工呢。”旁边有人回答。
“在煤矿干了这么多年,出身矿工之家,还不知道生命的意义吗?矿工都是从生生死死中走出来的汉子,什么样的困难能压趴下?下岗怎么了?比起那些为煤矿牺牲生命的人来说,下岗算得了什么?如果这点儿困难都不能承受,你还算什么煤矿工人?你简直就是在给煤矿工人丢脸,你都不配做煤矿工人的后代。”陈双宝越说越激动。
在楼边上来回走动的付东升停了下来。
“下岗不是被煤矿赶出去,曾经在煤矿工作过的人,都是二道沟煤矿的功臣,二道沟有今天都有你们的贡献,煤矿不会不管,不会忘记你们。今天的下岗也是在为煤矿作贡献,矿上遇到困难,总得有人作出牺牲。如果大家继续捆在一起,可能都要饿死,暂时的离岗是力了煤矿更好的发展,是为了大家有好日子过。煤矿好了,大家就都好了,今天是煤矿人,下了岗还是,永远是,可你要跳下来,你就不是了,只能是一个给矿工丢脸的人。”这时的付东升已经坐了下来。陈双宝回过头劝围观的人离开,“围观的人越多,他就越不好下来。暂时别惊动他,看着他,下来后别说什么,假装没看见,他会很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他小声安排着。
人渐渐的散去,付东升一个人在楼顶坐了一会儿,看没什么人了,悄悄地爬了下来,躲在对面楼梯里的陈双宝长舒了一口气。
办公室门口有人等着他。
“我叫黄杰,是采煤队的,我的家属来找过您,给您添麻烦了。”黄杰个头不高,圆头圆脑的,黑黑的,有点儿像刘爱国,只是眼睛偏小。
“我有一段时间没在矿上上班了,我去了私窑。”也许是因为陈双宝的表情很严肃,黄杰显得很心虚。
“这一次下岗,我听说我这样的先下。我是想说我不是不想在矿上干,矿上压资,我这个家过不下了,我母亲重病住院欠了不少钱,媳妇要照顾老的,伺候小的就是想打工也出不去。这些年再苦再累我都没有离开过采煤,我不想离开,也不愿意离开,可……”黄杰还想往下说,陈双宝打断道:“我听说过你的事,你这次来有什么想法?”
“现在饥荒还得差不多了,我是一名老党员了,只要矿里需要我还是想回到采煤队。如果有难处,我服从矿里的安排。”黄杰说的是心里话。如果不是家里的变故他是不会去私窑的,他比谁都清楚私人小矿和国矿的区别。
“你的情况矿里会考虑的。”陈双宝也曾听说过黄杰的事,大伙都说他是孝子,在采煤队也是把好手。
送走黄杰,回到办公室的陈双宝,再一次看着自己的减员方案,陈双宝心绪不能平静。原以为做得很周密的方案,实际上忽略了太多的东西,他想起朱子彤的话,工人没有你所想象的阅读习惯,他只是想知道什么样的人在下岗之列,自己是不是下岗而巳,百页?如果脱离了实际,恐怕也是一纸空文。
要做的还很多,从哪里开始呢?
本来烟不是很勤的陈双宝,一晚上烟头就堆满了大大的烟灰缸。
拿着新的方案,陈双宝找到病床上的鲁矿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鲁矿长看着他沉默了许久,最后说,二道沟就靠你了!
新方案在班子会议上讨论很快得到大家的认可,不是认可,是赞赏。矿上决定成立三产办,将各单位的富余人员集中起来,按照陈双宝的提法叫减员分流,新的方案出台后,一方面要求各单位认真学习领会新方案的精神,慎重对待,把被分流人员组织起来学习培训。另一方面成立第三产业筹备处,选好项目尽快挂牌营业。
下岗必定会引起职工和家属情绪上的变化,就在全矿务局都在为稳定工作而努力地时候,陈双宝让二道沟煤矿掀起了新一轮波动。
短短的几天时间内,他做出了一系列让二道沟煤矿应接不暇的举措。将下岗方案,人们口中的“百页”缩为短短的三页,成立第三产业公司、成立劳动服务公司,将下岗减员改为下岗分流,将原来的外委维修和加工项目全部收回,由新成立的第三产业公司负责,矿里派驻领导,指导经营,矿里和他们签订合同,但公司自负盈亏。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一次分流的一大部分是机关和地面的富余人员。“对于像黄杰这样的,或者有自主创业能力和愿望的,鼓励停薪留职。”陈双宝在班子成员会上讲到黄杰的时候,有些激动,可停薪留职的话一出口,别说别人,就是领导班子里的不同声音都很响。
“技术骨干走了怎么办?”“领导干部走了怎么办?”“有门子有路子的走了,剩下的就只有喝西北风了!”
陈双宝这一次的表现让人很失望,他似乎听不见大家的议论,做出的决定很少和别人商量。那些馊主意都是从哪儿来的?他的大脑简直就是一台计算机,整个二道沟煤矿的各级领导,从副总到部长,到个区、段、班组,每天发生的事都让人瞠目结舌应接不暇。
议论自然是沸沸扬扬。
“改革的阵痛是不可避免的。”陈双宝在医院里将自己的想法和鲁矿长做了交流。鲁矿长的病情已经恶化了,可他的心还在矿上,也在这个他看好的年轻人身上。“这是生存之道啊,也是发展必经之路,可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你的压力会很大。”鲁矿长和局里领导取得了联系,外委承包项目很快被优先转移到了新成立的公司。
“有付出才会有回报,有活儿干就会有饭吃!”在新公司成立的挂牌仪式上,本来只想做简短发言的陈双宝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一项目他在心里筹划了很久,如果没有这一次减员增效的契机,可能永远都难以实现。“这里是一片崭新天地,它会给有为者提供一个发展的空间,给有才能的人搭建一个施展才华的平台。不要以为转岗就是被抛弃,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者,你究竟是一条虫还是一条龙,试一试!有句话叫困难与希望并存,机遇与挑战同在,在遇到生存挑战的时候,机遇也摆在我们面前,应该怎么办?现在就是大家该好好想一想的时候了。面对新的环境,新的挑战,新的机遇,我们该以什么样的姿态,投入到全新的工作中?好好想一想,矿里会给大家支持,但不是依靠7本来挂牌仪式没有邀请很多人,陈双宝不喜欢大张旗鼓的,何况,就是领导班子成员里也有不同的声音。但是,出乎他的意料,今天来了很多群众,在他讲话的时候,人是越聚越多。也许是在学校里做过学生干部的关系,陈双宝觉得自己有点儿人来疯,人越多越兴奋,看起来平时少言寡语的,可一站到台前,看着一张张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他就好像达到一种竞技状态的运动员,可以说是神采飞扬,侃侃而谈,把这些天压在心里的话一吐为快。
在人群中,他看到了站在前排的付东升,也看到了在角落里的张大龙,但他没看到朱子彤,朱子彤悄悄地来过,又悄悄地走了。
然后就是他在停薪留职人员名单上,见到了朱子彤的名字。行政科的人说,像她这样的工亡家属是可以得到照顾的,而她是主动要求的下岗的,本来还想劝她到三产办,可她没同意。
她能做什么呢?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他想起发生在自己家里的一幕,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些日子,在二道沟的一顿折腾,多少也是受到了她的启发,是她给了他定心丸,可没想到,直接受到影响甚至伤害的就是她。
其实朱子彤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不是一时的冲动,她不是冲动的人,她一直这样认为。
可细想想,提出停薪留职申请的时候,还真没想得太多。要说想了吧,也就是觉得陈双宝的这个提法很好,可在机关,人都待懒了,嘴上说支持,实际谁也不想动。事情就是这样,没人动,就是有的人有什么想法也不愿意出这个头,都在这儿板着,一旦有人动了,就可能形成一股力量,朱子彤只是想给停薪留职的人牵一个头,以她特殊的身份和在机关的工作性质,有什么影响她不敢确定,可至少消息会传得很快。
她不是冲动的人,要说她有目的,只是这个目的,仅凭猜测就已经让陈双宝感到酸楚。久久的看着这个名字,他的脑海中出现许许多多的人,刘爱国,左青青,高威,很多事情似乎已经成为了往事。
那天从左青青那儿回来后,也就是喝醉酒的第二天,他接到了左青青的电话,向他解释事情的原委,这边刚撂下电话,高威的电话又到了,也是解释那天的事。不约而同的电话和内容,已经不再是偶然,有些事实不是不承认就不存在。
这些天,他发了疯似的工作,让自己都喘不上气儿来,没人知道他想要掩盖什么。
说无暇顾及左青青,那是假话,他不是无暇,是不敢。他害怕静下来,所以他想用工作把自己掩埋起来,这种掩埋只是暂时的逃避。问题民是得面对:三个人的关系,他认真的想过,友情,爱情,有时真的很考楚:怪谁呢?
约了青青,这一次,两个人客气了很多,许久都找不到说话的方式。
第一次左青青在陈双宝的面前变得忸怩,陈双宝忽然觉得很好笑,还是我先开口吧,看来有些话,她是说不出口的。从哪里开始呢?第一次,陈双宝发现和青青说话还需要考虑考虑,感情到了尾声,却忽然出现这么多的第一次。
“青青,这不是谁的过错,别难过!”这句话让青青眼泪无声地下来,这就是陈双宝,到了这个时候,还反过来安慰我,是我背叛了感情!你不知道吗?还是不在意?
“青青,我很感谢你,带给我那么多的快乐。”陈双宝转过脸来,他认真地看着青青满是泪水的脸,笑了一笑。
左青青看不得他故作姿态的笑。“哇”的哭出声来。陈双宝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像哄一个孩子,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别哭了,其实我们是告别了一段岁月,告别了我们的青春,人没有办法不长大的。青青,记住,你和高威永远都是我的朋友,永远!”他用力地抱了她,然后放开,挥挥手离开。他知道,高威一定在不远处,他有一个笑的表情,他发现最近自己开始使用这个表情,用力地笑,下意识地笑,不论什么样的笑,对自己对别人都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