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张逢春的妻子李玉兰辗转反侧,为他下班时会不会挨浇(就是淋雨)担心时,张逢春也正在为今天小班掘进进米的事纠结着。
张逢春是掘进队的班长,今天进道不顺利,一个小班吭哧瘪肚的也没打出几米,放的炮就跟崩个屁似的。技术员被派到局里参加什么讲用会,班里的几个工人,张逢春看看,年纪大的也都是刚刚从农村来的,谁也弄不明白,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行了,今天咱也别贪多,完活升井。”每一次完活儿,张逢春都是走在最后面,他要断后,要查看有什么问题没有,好给下个班做好交接。掘进不同于其他工种,他们是井下的最前沿,走在最后面的也就是最危险的。
从掘进头到主巷道要走一段时间,新开的巷道配套还不完善,一路上不太好走,张逢春不断地提醒大家注意脚下,注意方向,拐弯儿。哎,怎么缺两个人?王家宝和朱小六,这两个家伙都是刚从农村返城回来的,上班还不到一个月,安排在他这个班也想让他带带。这俩都是二道沟矿的工人子弟,工人子弟比起那些农村来的更不好带。
王家宝在家排行老六,至于朱小六,一听就知道也是老六,小六子是小名,他们家哥儿八个,他排行老六,他常说,他这个位置在家里是丢了都没人找,他妈都不记得他的生日,自己就更不知道了。王家宝可不一样,同样的老六,上面有五个姐姐,他可是家里的宝贝疙瘩,要不然能叫家宝吗?
王家宝被抽回城,在家都待半年了,这才上班,为什么?就是不想下井。王家就这么一个男孩儿,父母姐妹都护着,怎舍得下井冒这个险?为此王家的父母没少找矿上领导,可如今是一刀切,不论什么情况,抽回来的都得下井。朱小六本来也是找好了门路,想当个基干民兵。矿上的基干民兵其实就是矿上的保安,这工作清闲还有油水,可最后还是泡了汤。
这两个人上班没几天就让张逢春很闹心,那王家小宝在家里连个笤帚疙瘩都没摸过,你让他干活?让他打眼儿吧,钻头换了五根,就打出几个白点儿。让他出货吧,别人装出三车,他一车的一半还没装上呢,你说怎么办?朱小六干活儿倒是有门道,可那家伙眼珠子一转一个鬼点子,十个王家宝捆一块儿也没他一个人的心眼儿多。这俩人差哪儿去了?
张逢春让大家先走,自己按原路往回找找。他们俩是故意落后的。昨天就商量好,今天领炮线的时候多领了,赶巧今天进米还少,炮线余下了。红红绿绿的炮线,编个鸟笼子,能换钱的,朱小六的主意。
谁承想,仨人刚遇上,水就从身后过来,一开始像水龙头射出来的,但是力道大,把朱小六弄个跟头,紧接着就是一片水龙头,更可怕的是那水竟然是热的,大概有五六十度。三个人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当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他们,不知道井下发生了透水事故。忙乱中张逢春还算镇静,“拐上去!”朱六子跑得挺快,听见张逢春就拐进一个盲斜巷道。张逢春也跟着上来,回头一看,王家宝卷在水流了,张逢春手疾眼快,伸手捞住他。其实这个过程也就是十几秒的事儿,转眼间,巷道里都是轰隆隆的水声。盲斜巷道就是废弃的巷道,张逢春记得,这是临近的最好的救命方案了。三人不敢停步,尽管漆黑一片,还是没命地连一口气儿跑到了“老塘”的尽头。“老塘”是回采后的掌子面,采过后基上就让岩石自然冒落,将工作面填上,可自然冒落总有空隙在,就形成了一个死胡同。
没路可走了,仨人也跑不动了,倒在地上,听听身后水声还在,不过水没追上来,脚是落了地儿。
“这里能不能上来水?我没觉得高啊!”朱小六喘着粗气问。
“水过不来,有气儿顶着。”巷道里填满水的时候,就把一部分空气了这样的死胡同里,上面的大气压强大,水就上不来了。
“那我们怎么办?”怪不得王家宝跑得慢,他身上还带着一大卷鱼线:现在在才从湿漉漉的衣服上把炮线解下来,张逢春也没力气说他了。
禁不住沉闷,不时地问师傅张逢春怎么办。朱小六不耐烦地说:
“待着。”
“待到什么时候?”
“有人救咱们。”
“要是没人救怎么办?”越问越着急。
“你******废话,没人救就等死了!”朱小六听得心烦。
一时间沉默了。半晌,张逢春从地上坐起来。“看来咱们得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了,把灯卸下来,关了。”张逢春知道,在这儿一待不知要等多长时间,可每个人头戴的矿灯,照明的时间是有限的,尽管他知道黑暗会给人带来怎样的恐惧,可他还是让大家熄灭了矿灯。
经不住沉闷的王家宝依旧喋喋不休:“上边能不能知道透水了?”
“这么大的事儿,能不知道吗?”其实朱小六并不比王家宝轻松。
“不知道咱班上的人都跑出去没有?”张逢春这时也惦记着小班的工友,也为分散这两个小年轻的注意力。
可不管怎么说,坐在黑暗里,他们都开始害怕了。这才是真的伸手不见五指,刚刚的逃命是本能的反应,现在静下来才开始考虑面临的形势。首先是先走的人到了哪里?升井了吗?这次跑水究竟是多大的一次事故?听说过透水,可还没经过,听说是用水泵抽的,可看刚才的样子,那水得什么时候才能抽完?再有,最重要的,他们跑到盲道上来,救援的人怎么才能找到他们?
“现在,咱们得保存体力,待多长时间还不确定,但是矿上是不能把咱们丢下的,一定会来救咱们。”其实张逢春比这两个小子大不了几岁。可男人,成了家才真的成为了男人,没成家的,别管多大,还是生瓜蛋子。只几岁的差别,张逢春在他们的眼里可是父辈级的人物。
休息?平时都觉得觉睡不够,现在却睡不着了。朱小六爬着往下试探试探,水就在脚下。
“现在是不是天亮了?”王家宝问。
张逢春倒是带了一块手表,那年头手表可是奢侈品。把矿灯打开一照,进水了。
沉默,还是沉默。突然张逢春听见了哭声。“王家宝!怎么那么没出息?”
“不是我,我没哭。”想都想不到,哭的竟然是朱小六。
“你哭什么?”这朱小六人说从小就是个贼皮子,没想到关键时刻还不如王家宝。
“我还没给家里挣回一分钱呢,这二十来年竟他们养我了。就这么玩完了,我不甘心。”
“兔崽子,还有良心呢,你不是说你们家就不缺你吗?你玩完就玩完呗,你家还有七个兄弟的。”朱小六的哭给了张逢春警示,被困在这里,活着的希望在自己的手里,他们需要的是生存的意志。
“不在乎我,倒是真的。”“胡说吧,你自暴自弃,你还想着别人怎么在乎你?”
“我说的是真的,班长!”本来张逢春是想让他们两个好好休息保存体力,现在看说话比休息更重要,所以引着他们说。“有一次,我去山里掏鸟,累了就睡在山洞里,一宿没回家,心想着回去一定得挨骂,结果,第二天回家正赶上吃中午饭,没人理,根本没人提昨天的事儿,就好像我回来吃饭占了他们的便宜,我也知道我们家人口多,饭不够吃,少一个是一个。”
“你说的那都是屁话,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等你将来成了家,有了孩子就知道了,不管生了多少个,对哪一个的心情都是一样的。什么是父母啊,笨!当做父母了才知道父母的心。”
“我看我是没机会当爹了。”王家宝闷了半天,接上了话。
“咱们一定能出去,你就放心吧,现在是什么社会?社会主义社会,咱是劳动人民,是社会的主人,知道吧?书都念哪儿去了?工人阶级,知道吗?咱是要顶天立地的,怎么能趴下呢?”张逢春念书的时候可是个好学生,可惜没机会把书念完。
“你不当爹行吗?你们家还指着你当爹呢!”其实张逢春的心里最急了,李玉兰那个身板儿,两个挨肩的孩子。别看他嘴上说能出去,究竟能不能出去,他可一点底儿都没有,以前就听说过,“人身汤”(有一年井下透水加之水温高,等水下去后,矿工的尸体就没找到,当人们再用井下的水就称之为“人身汤”)的事儿,如今是自己进了汤锅。他和这两个小家伙不一样,他身上扛着一家子人呢,万一出不去,媳妇儿带着孩子怎么活呢?邻居赵大妈就是个工亡家属,赵大妈那是个要强的人,能干,按说矿上也不少照顾,可女人带着孩子过生活,张逢春是看到了,难事儿多得数不清。
思维是凌乱的,三个人也常常不由自主地陷入沉默。就这样一段一段的挨着时间。
“班长,饿了。早上过了吧?”王家宝其实是忍了好久。
早上?早上家里会什么样?李玉兰会怎样?张逢春心里这个乱啊,可想想眼下,这俩家伙还拿他当主心骨呢,到这个时候,张逢春才意识到,李玉兰才是他的主心骨,家里的大事小情其实都是李玉兰在拿主意。但是李玉兰这点好,拿主意归拿主意,功劳还是他的,给他面子,那是人家李玉兰的策略,这老娘们儿心眼真多。矿工家庭,夫妻不打架的少,矿工爱喝酒,女人多半都不工作,一个是老娘们儿在一起就是东家长西家短,扯老婆舌,二来煤矿工人在井下工作辛苦,情绪也没处发泄。为这个,矿工会的工作可没少做,工会那帮委员基本上是出了东家去西家。前两天,准备区工会的还和他说,要他们家参评模范夫妻呢。
李玉兰比他大三岁,他想起过世的奶奶说过的话,女大三抱金砖,媳妇岁数大点儿知道疼人儿。
“班长,说话呀!你不说话我心里慌。”这回是朱小六。
“你小子,不是挺有钢的吗?这时候怎么鬼点子一个都没有了?”这时候要是李玉兰在身边多好啊,不对,不好,那样两个人是不是都得出不去?
现在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出去不出去的,是上面的人该怎么着急呀?矿工家属最怕听到的就是出事儿,那句话简直就是晴天霹雳,那句话可以把一切带走,什么打架,喝酒,恩爱,别扭,曾经的一切瞬间就烟消云散,瞬间就成为过去。李玉兰,铁姑娘队的队长,铁姑娘呢!她现在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