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道沟煤矿的工人住宅是一片红砖红瓦的人字架房子,整齐但是狭窄,狭窄的原因是大多数的工人家庭都要在小小的院子里建起门房,靠边的还要建个仓房,仿佛家家都有数不清的宝贝要存放。
张逢春的家没有门房,一道黑漆的小铁门里,劈材和煤坯子垛得整整齐齐,看得出来这家的主人是个利落人。
身材高大的张逢春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此刻正光着膀子,打着赤脚,挑一担煤泥从外面走进来,他把煤泥卸到门前,窄窄的胡同变得更窄了。
他的妻子李玉兰,大着肚子费力地从小门走出来,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儿子,现在正怀着的是男是女还不清楚,可肚子却出奇地大,邻居赵大妈说弄不好是双胞胎,两口子可就犯了愁,要再生两个小子,这个家可就连吃饭都难了。作为一个掘进队工人,按说张逢春一个人养活一家子不成问题,问题是,张逢春是来自农村,又是家中的长子,面对家里双双生病在床的老人和还没成家的弟弟,日子过得没办法不紧紧巴巴的。所以,夫妻俩不盼着生双胞胎,按张逢春的说法,只要再生个女儿,有儿有女,这辈子就知足了。
张逢春今天上四点班,李玉兰一直催他吃饭,他却想着把煤泥和好了,闷一宿,明天一下班正好脱出来。
这煤泥是矿上的特产。二道沟煤矿立井出的煤,在井下工作面经溜子到转载机,经破碎机把特别大块的煤炭破碎后,进入千米皮带和集中皮带线,运到井下储煤仓(也叫翻井子),再从储煤仓进入提斗,用绞车运到地面进入选煤厂,经筛子进入手选皮带,再经过跳汰机水洗后,把块煤、粒煤和末煤分开。不同的品种,卖不同的价格。那些用来洗煤的水就带着黑黑的颜色流了出来,这些水里含着大量的煤粉,就像含着泥沙的黄河水一样,于是就出现了煤泥坑,让水先流到坑里,经过沉淀,一来水变得清澈了,可以汇入二道河,二来,煤粉沉积下来,形成了煤泥。
当地人喜欢烧煤泥,煤泥便宜倒是其次,其实更主要的是煤泥有块煤不可替代的作用。将煤泥用水和好,闷上一段时间,这闷就如同醒面,醒好了,放在坯模子里定型,这个过程和砖厂制坯差不多,只不过模子要大一些。
煤坯子一排排的摆在空地上晾干,干到一定程度还可以把煤坯子立起来,有利于通风,这样就干得透、干得快。等到干透了,就可以将煤坯子像砖那样储藏起来了。北方的冬天,这煤坯子可有大用处了,用它压炉子,一宿炕都不凉,早上用炉钩子一捅,被风一抽,火就上来了,用不着现点炉子。张逢春脱煤坯子和别人还不一样,如果是用来压炉子的,他就正常的脱,如果是用来做饭的,他还在煤坯子里放些剁得细细的干草,这样的煤坯子起火快,做菜做饭比水洗块儿的火还硬。他这把手艺,邻居赵大妈最清楚。赵大妈是工亡家属,一个人带着仨儿子,别看张逢春比她的大儿子大不了多少,脱煤坯子的手艺还是跟张逢春学的。
眼看着媳妇儿快生了,张逢春想着多脱出点儿来,过一个老秋,就干透了,越是干透的越好烧。媳妇在家带着孩子,一冬天就都省心了。
不料他刚去上班,就下雨了。二道沟不是个多雨的地方,尤其是春天,几乎没下过什么大雨,况且和好的煤泥也不怕雨浇,李玉兰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谁承想到了夜里雨越下越大,雨点儿使劲地敲着窗户,噼噼啪啪地响,把李玉兰从睡梦中敲醒了。这些天她乏得厉害,这一胎怀得辛苦,说不准真应了赵大妈说的,是一对双儿?她主意正,一打怀上也没去医院检查过,都生过俩了,自己心里有底儿。双儿就双儿吧,要是一对儿小丫头多好,扎着小辫子,穿着花衣裳。就怕又是俩小子,想到这儿,她仔细看看睡在身边的两个儿子,老大听话,从不惹祸,那老二别看小,什么事儿都抢尖儿。人说三岁看老,将来怕不是个省油的灯。
看看座钟,快十二点了,张逢春该升井了吧?他上完四点,洗过澡就一定赶回家。有一回,班上的人开玩笑,说他忙着回家搂媳妇儿,他还和人打起来了。他顾家,那是真的。今天这雨这么大?他回来还不得挨浇啊?他好像没带雨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