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乃九卿之一,掌管天下邢狱。而廷尉张汤尤以严苛执法、铁面无私而得汉武帝赏识。但是民间却是谈张汤而竞相避之,据说天下间还没有张廷尉撬不开的嘴,啃不下的骨头,时人私下皆称其为“酷吏”!
本是威严雄伟、装点考究的廷尉官署因为其特殊的邢狱性质而无端给人一种阴森可怖之感,行在其间,往往会让人犹如走在地狱之路的错觉。是以,当李延年被侍卫带进廷尉官署的那一刻,着实打了几个寒战。侧头看了一眼身旁与自己同被带来的韩说公子,却是清风明月,郎朗之气,八风不动,一时之间,惶然之色渐消,无端多了几分胆量。
而一同被带来的还有一位,那便是淮南王太子刘迁。且说这位太子也是个有意思的,据说从绣衣使官署到廷尉官署便一直未曾醒来。其间好几次宫里派来了侍医,折腾了半晌皆是无果,还无端被淮南王太子那位彪悍的翁主妹妹刘陵给好一番数落,几次三番,便也没有侍医愿意前来受这窝囊气了!
话说这三位不管是胆小的、胆大的、醒着的还是醉着的,到了张廷尉手里,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一律都被隔离起来,分开审问,而一直不离淮南王太子左右的刘陵也被恭敬而强势地“请”了出去。在张廷尉的一百八十八种醒酒办法刚用了十来种的时候,淮南王太子终于姗姗醒来,揉着朦胧不清的醉眼问道:“你们刚才给孤灌了什么?”,张廷尉漫不经心地踱步到刘迁身边,微微躬身、凑近,缓缓吐出了两个字:“巴豆!”
张汤话音未落,刘迁便觉腹中一阵翻天覆地的鼓动,接着便是一阵如惊雷滚滚、涛浪阵阵的腹痛,正待要起身却被张汤一把按住了身子:“殿下莫要着急!先回答下官两个问题!”
刘迁眸中一凛,有狠厉之色浮于其间,不过片刻,却是缓缓直了直身子,环顾了周围一圈,目光最终落在自己身下的那张木榻之上,半晌才略带深意地看向张汤:“廷尉府?张汤?”
“正是下官!”张汤神情如常,回答得恭敬却不恭顺。
刘迁状似无意地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这才反问道:“若是我不回答张廷尉的问题呢?”
“下官自是等得,就怕殿下等不得!”张汤意有所指,说话间眼睛还瞄了一下刘迁的腹部。
刘迁焉能不明,心思起伏间只能暗暗压住肚子里那股喷薄欲出的恶气,顿了顿道:“张廷尉是以何等身份来质问孤?”
“非是质问,而是请教!”张汤笑得慢条斯理。
“请教?张廷尉真会说笑!”
“下官从不说笑!下官只奉陛下之命,问当问之言!”
“好一个忠君之臣!”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乃下官本分!”
“心之所至,行之所动,此乃孤之意愿!孤不喜被人审问,你又奈我何?”
“请殿下体恤下官之职责在身……”张汤话音未落,便听到“噗!”的一声,紧接着便是一阵恶臭传来,眉头紧锁循着味儿望去,却见英明潇洒的淮南王太子座下的紫袍已是一片污秽,敢情是那巴豆的功效……向来严肃镇定、铁面无情的张廷尉此刻也禁不住嘴角猛抽,这位淮南王太子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他不信他堂堂七尺男儿竟忍不住这点劲儿,硬是将那污秽之物拉在了自己面前?可眼前,这位太子还真就是拉了,关键是这人到底还有没有脸皮?竟然丝毫不觉有耻,反而一脸讪笑地望着自己!在那一刻,张汤平素引以为豪的自制力算是彻底土崩瓦解了。
偏此时,侍卫来报,皇帝已经到了前门。张汤只得一边嘱咐侍卫为这位活祖宗清理,一边准备出去接驾。偏生这位太子事多,非要他的女弟、即那位同样不好应付的翁主刘陵为他准备衣袍,还要有兰花熏香的……想着一会儿皇帝还要传这位太子问话,张汤只得咬着牙对侍卫吩咐道:“一切如太子所愿!”说完便着急忙慌地出去接驾了,自然也就不会注意到刘迁那狐狸似的笑容……
大半个时辰后,当刘迁收拾妥当被带到皇帝面前的时候,韩说和李延年皆已经在堂上了接受讯问了。正座之上的皇帝刘彻今日着的是朱色常服、玉质长冠,浑身上下只有腰间垂挂的一块紫玉佩为饰,看上去倒有几分微服之意。而随行的除了宦者令春陀以外,还有南越左相姬蕴、弓高侯韩颓当、丞相薛泽以及直指绣衣使者江充。
刘迁是被其女弟刘陵搀扶着进来的,朝皇帝呼了声:“陛下长乐未央”便有些脚步虚浮,站立不稳,看得刘彻频频蹙眉。不及相问,便见春陀凑近刘彻耳边,轻声低语了一阵。半晌才见刘彻面露恍然,看了一眼与丞相薛泽邻座的张汤,面露不虞,这才吩咐给淮南王太子兄妹二人赐座。
待跽坐好之后,刘迁这才抬眼看向堂中间站着的李延年和韩说,恰好对上韩说看过来的目光,二人均是一怔,随即不动声色地移开。
刘彻的目光落在面前桌案之上的两副竹简和一张绢布之上,那竹简分别是韩说和李延年的供词,而那绢布却是一幅女子的侧颜画像。离刘彻最近、稍靠下位置的姬蕴状似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御案,目光在触及那幅侧颜画像的一角时微微一闪,随即不动声色地拿起了桌前姬南刚刚递过来的青铜酒樽,轻抿了一口……
“求医?”良久,忽见刘彻目光直直地落在了韩说身上,应是看完了韩说的供词。
“正是!”韩说答得利落,正等着皇帝接下来的问话,却见刘彻突然转向刘迁,问道:“淮南王太子,昨夜渭水之事,你可有话说?”
刘迁起身朝主位行了一礼,这才道:“昨夜之事,迁醉得不轻,记不分明,但确实是带走了弓高侯府的女公子!”
刘迁话音落,尚不等皇帝发话,那弓高侯已经拍案而起:“淮南王太子青天白日说什么醉话!我弓高侯府的女子岂由你随意污蔑!”
刘迁未及开口,却是身边的女弟刘陵抢先朝弓高侯道:“弓高侯未曾亲见,又如何敢说我王兄污蔑了女公子?一个闺阁娇女,三更半夜不在府里好好待着,跑到渭水河上去吹冷风,便是被王兄带走了,那也是她自己行为不检!”
弓高侯不想被个小丫头呛了,心中气愤,面色一沉道:“翁主也是闺阁娇女,说话前可有好好思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君上面前,廷尉堂上,兄长尚未回话,岂容得你一个女子强出头!淮南王真是好教养!”
刘陵正要理论,却被刘迁一个眼神给斥了回去。只见刘迁朝弓高侯施了一礼才道:“弓高侯请息怒!昨夜之事,皆因迁酒后之过,若是因此坏了弓高侯府女公子的闺誉,迁愿负责到底!迁即刻休书禀明父王,备齐聘礼,以淮南王太子美人之礼相迎!”
刘迁话语间的含糊其辞更让人浮想联翩,弓高侯本是心中恼恨,可乍听淮南王太子美人的身份,倒是气消了大半。毕竟弓高侯府今时不同往日,落尘那丫头旧疾在身,又是个庶出的,在亲事上本就艰难。而淮南王太子美人的名分虽是为妾,倒也是高攀了,于弓高侯府也是有利的。再则淮南王太子本是君子风度,先前还曾被皇太后看中准备将修成君府的女公子许给他。虽然后来不知怎的,那修成遗姬跟祁王世子倒是凑成了一对,如今看来,倒是幸而那遗姬许的是祁王世子,若是淮南王太子,那对落尘这丫头来说倒不知是福是祸了!
见弓高侯半晌无语,刘陵却是冷哼了一声!倒是主位的刘彻突然笑看着淮南王太子问道:“淮南王太子确信昨夜你带走之人乃是弓高侯府的女公子韩落尘?”
刘彻声音极缓,却无端给人一种威慑之感。刘迁乍被问起,竟一时不敢确定了。恰此时,春陀在刘彻的授意下将那副绢布画像送到了淮南王太子桌案前。
只见月白的绢布之上,一个女子的侧颜栩栩如生,蛾眉螓首,玉颜微抬,与线条柔和中自有一番脱俗风姿,落笔、收尾之处皆是小心翼翼,可见作画之人是用了心思的。刘迁在初见之下,眸光一闪,面色竟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这可不就是昨晚那个狡猾的丫头吗?还真是弓高侯府的女公子?想到昨晚观景台上自己竟有一瞬把她看成了和容云鹤有几分相似,如今想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如此想着,刘迁缓缓从画像上移开目光,看向刘彻,斩钉截铁地回道:“回禀陛下,昨夜弓高侯府女公子确实跟迁在一处!”
刘迁话音落,在场众人皆是心中唏嘘,这淮南王太子果然是个贪图美色的,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做出此等有伤风化之事。家中有女儿的人都在心里默下决心,回去之后定要好生叮嘱家中女眷,淮南王太子逗留京城这段时日千万别去招惹!
刘迁自是不会知晓众人的一番心思,只在不经意间瞧见姬蕴望过来的似笑非笑的目光,不知为何,竟让人有种被深深算计了的错觉!
然,不等刘迁多想,便听见张汤向皇帝进言的声音想起:“陛下,虎贲小将霍去病早已将韩落尘找到,现下就在外面候着,可要传召?”
刘彻默了默,却是侧头看向姬蕴:“听说韩落尘是姬相最先找到的?”
姬蕴含笑答道:“臣也是托了陛下的福,不过是在星月斋前多等了几个时辰罢了!”
刘彻又问:“听闻去病那小子带人闯了姬相的揽月阁?”
姬蕴眸子轻狭,却是道:“若是早知霍小将与臣奉的是一样的旨意,臣也就不必费心在梅林外设下阵法拦他了!”言下之意,皇帝你给两方人马下了同样的旨意,到底是谁都不相信呢?还是别有意图?既然你未曾事先言明,就怪不得我在不知情的状况下阻拦霍去病!
刘彻闻言,面色立变,似有不悦,可到底没有当场发作。却在此时又听姬蕴道:“不过臣还得恭喜陛下又得一小将,酂邑萧家的小公子果然名不虚传,颇有当年箫丞相之风!”
刘彻面色稍霁,却是话音一转:“你府中那个叫赵破奴的,过些时日也送进虎贲营吧!”顿了顿似有斟酌,半晌又补了一句:“便跟在霍去病身边吧!”
刘彻话音未落,姬蕴眸中已是风云际会。自己今晨在星月斋不过是戏言要将赵破奴扔进虎贲营。不想自己才心思刚动,皇帝这边竟是早惦记上了!想必,皇帝盯着赵破奴、或者应该说盯着自己的姬相府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虎贲营!虎贲营!刘彻啊刘彻,你到底是想训练怎样的一支军队?集天下少年俊杰、九卿嫡脉、将门虎子与一营之地,你到底是要做什么?这支势如猛虎的军队对大汉朝的未来又会有何影响?亦或说它在你大汉朝未来的江山棋局里是怎样的一颗棋子?
姬蕴心思起伏间,春陀有些尖细的声音传来:“皇上有旨,宣弓高侯府韩落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