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轧荦山的生活却并非一帆风顺。在他出生后不久,父亲便去世了。孤儿寡母生活艰难,于是他便跟随母亲回到突厥部族中,以期获得族人的接济和照应,同时依靠着母亲的巫术和占卜勉强维持着生计。
这样的生活很不容易,不过对于生性顽劣而又好动的轧荦山来说,除了偶尔吃不上饭,需要出去蹭上一两顿之外,就再没有对生活艰辛更多的概念了。从小开始,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每天和一帮同样厌倦于学而又顽劣不堪的孩子在外惹是生非:今天偷东家的番薯,明天欺负西家的小孩。
而他的其中一个玩伴,阿史那崒干,便是他的铁杆损友之一。阿史那崒干是出生在宁夷州的突厥人,后来随家人搬到了营州居住。阿史那崒干恰巧早轧荦山一天出生,好动而不安分的性格使得他们两个成了最铁的伙伴,每当两个人聚在一起,数不完的鬼点子、馊主意就会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并且两人都热衷于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
而这所造成的后果便是隔三差五就会有人上门告状。阿史德氏也只能不停赔礼道歉,并且拿出本就微薄的收入去赔偿他人的损失。
阿史德氏常常对此感到焦急和头疼,也极其担忧。为了能够让孩子早日回归正路,她采取了一种简单而粗暴的教育方式——打。
每当送走了告状的人,阿史德氏便会坐在供着父亲灵位的正屋里等着轧荦山回来。
正屋和里屋,其实只是毡房用一层帘子隔开的一大一小两个隔间。
好几次轧荦山走到门口时看见母亲坐在正屋的椅子上,撑着头眯着眼,便知道自己的劣迹又暴露了,于是小心翼翼贴着墙壁想要偷偷溜进里屋;但是每次母亲都像是灵敏的草原上的鹰一样,还没等他挪上几步便睁开眼,大喝一声:你给我站住!然后起身把他像是拎着小鸡一样提到父亲的灵位前喝令他跪下。阿史德氏对他一向都是宽容和爱护的,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体现出突厥民族特有的那种凶悍。
她会让轧荦山脱了上衣,跪在地上,手里拿着一节有韧性的木枝,一边向丈夫的灵牌控告轧荦山的罪行,一边诉说着丈夫的不负责任和自己的不易与艰辛,同时用力抽打着轧荦山;随着越说越委屈,越说越激动,她也会越来越用力地抽打轧荦山,直到抽打得轧荦山满身血痕。
最后母亲会扔掉木枝,然后抱起伤痕累累的轧荦山放声大哭起来。
而每次轧荦山总会咬紧牙关强忍着疼痛和泪水,他努力克制着。
他没有哭过,他也绝不想向这个给她童年里带来阴影,各种枝条、数不尽血痕的妇人屈服,即便她做的可能是对的,是为了她好,但他从不会迫使自己去想那么多,从而让自己轻易原谅眼前的这个人。
不过由于对棍棒和疼痛的畏惧,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轧荦山会有所收敛。但是由于年纪尚小以及他顽劣的本性,更重要是经受不住身边一些玩伴的怂恿诱惑,不久他就又会依然如故,在外面继续闯祸,惹事生非,然后迎来母亲的下一次暴打……
对于母亲而言,阿史德氏还是很忧虑孩子的前程的,加之自己的内心又觉得有些许的愧疚,矛盾的心理使得她加倍对自己的无能感到自责,她也担心自己不能够教导好孩子,使他走上正途,从而对不起他死去的爹。
为了让孩子能够从小获得更好的成长环境,阿史德氏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改嫁,而她改嫁的对象是大唐著名蕃将突厥将军安波注的哥哥安延偃。
安延偃也是突厥军中的一员将领。其时安氏部族接受朝廷的诏谕出兵征讨不服从的奚族部落,就近临时驻扎在营州本地——安延偃也是阿史德氏占卜生意的常客。每次出征之前,他都会到阿史德氏的毡房里占卜一下凶吉。一来二去,两个人便熟络了起来。于是,在召讨任务完成后,大军开拔的前夕,安延偃便向她抛出了橄榄枝,提出要纳她为妾,带她回安氏部落。
这件事从一开始便遭到了轧荦山最为坚决的反对。他甚至一度试图通过绝食胁迫母亲打消这样的念头。但是母亲似乎并不在乎他的意见。只是在经过极其短暂的思虑之后,阿史德氏答应了下来。
那天,母亲前所未有地为轧荦山做了一顿上好的饭菜:有牛肉,羊肉和馍馍。从小到大,除了偶尔在外人家蹭饭时闻过肉香,轧荦山几乎都不记得肉是什么味道。
但是他仍旧是不肯吃。
“如果你今天不收回你和阿婆说的话,我就饿死自己。”看着饭菜,轧荦山咽了咽口水,但随即又把头扭到了一边。
阿婆是今天来替安延偃问询答复的老嬷嬷。当时,轧荦山一直都在毡房外面偷听着她们对话,也知道了母亲答应了安延偃求婚的事。
“我不要你给那个大胡子叔叔做老婆。你说过,爸爸有一天会回来的不是吗?你会陪我一直等他的。”
“不,爸爸再也回不来了。”阿史德氏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你都必须要接受你的新爸爸和你的新哥哥姐姐们。如果你想不吃饭饿死自己的话,那你就不吃好了,正好我还可以省一省心,反正那还有一帮孩子盼着我去做妈妈呢。”
她说得很轻松,可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却是心虚的;但她又知道必须要刺激孩子吃东西,也必须让他学会接受一些现实。
轧荦山没有再说话,而是默默地一手拿起了馍馍,一手端起肉汤囫囵吞枣般吞咽了起来。
这让阿史德氏感到了一丝丝的宽慰,她相信,一个完整的家庭和良好的成长环境将会有助于轧荦山的发展和成长,而过去之后,安氏所能够获得的条件是自己目前所远远不能提供的。
“明天早上我们就收拾东西离开营州,搬去草原吧。你放心,也不是很远,以后有机会,每年我们都会回来营州看看的。”
但是此刻轧荦山心中却并非如同他表现得那般平静,反而早已经是是浪涛翻涌。在他模模糊糊的印象中,虽然还不能完全地理解,但是他却又似乎无比清楚地明了,有些人就是如此的脆弱和低贱,以至于为了衣食无忧,为了少些努力便过上不劳而获的生活,就可以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他更情愿只是过着住着简陋的小毡房,吃着粗茶淡饭甚至剩菜剩饭,但却不用寄人篱下、看人眼色的生活。
但他同样知道此刻他已然没有了选择的权利和反抗的资本,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要先吃东西,先活着;他要等待,等到将来有机会去主宰自己的命运——甚至更多别人的命运。
那晚,看到轧荦山睡着之后,辗转反侧的阿史德氏起了身,来到了正堂,坐在了椅子上,呆呆看着丈夫的灵位,然后陪丈夫聊起了天,聊了很久。
“你能理解我的,对吧!”最后她问道。
而里屋的轧荦山此刻却睁开了眼。
他其实并没有睡着,想到明天就要离开营州远赴草原,他就没有了一点睡意,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和他的伙伴们道声别。明天他们会有事吗?万一再找不到他们怎么办?是不是还来得及道别?真的还有机会再回来吗?
他有些烦躁,听着堂屋里低声的那些沉闷而模糊的絮叨声,他的嘴角又不由得掠过一丝冷笑:
有些人就是那么虚伪,不是吗?
天亮后,阿史德氏早起收拾好了衣物和用品,叫起了轧荦山吃完饭便出发了。
轧荦山嚼着馍,好几次想要说些什么,想说去找朋友们道个别,可是他知道,自己压根就没有了表达自己意见的权利。于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吐露出半个字,只是恭顺地吃完饭,然后便随同母亲跟着班师的安氏将士上了路。
几天以后,母子两人抵达了突厥的安氏部落营地。阿史德氏正式成为了安延偃的妾,而轧荦山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安延偃的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