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信使的反馈,听闻信件并没能被送达到安禄山的手上,安思顺感到大为遗憾。他还是决定等到东北局势稍安,而自己这边又能完全抽得开身的时候,再亲自回一趟营州,接安禄山到洮州来。
公元723年,是为开元十年。为了加强边将应对外患的能力,从而更加有效地利用好边镇的人力物力财力和兵力,明皇李隆基决定将边地数个乃至数十个州县合并,形成一个大的防御边镇,并且增强了节度使节的权利。
其实早在玄宗掌权之初,边镇节度使的设置便开始推行了。刚开始的时候,李隆基设置节度使只是为了协调军事,但在真正的实施过程中,出于实际需要,节度使的权力却在不断扩大:除了先前的军事协调之外,节度区内的行政、经济和人事等权利也相继为节度使所统管——节度使俨然一跃成为了边镇地区的“土皇帝”。
正是这一制度,为唐朝后期的混乱和割据,以及最终的分崩离析乃至于灭亡都埋下了伏笔。长期以来,这都是为后人所诟病的一项制度。
但在当时,集中和加强节度使权利却在短期内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无论是在西域,在陇西,在剑南,在岭南,这些藩镇节度使都强有力地稳定了当地的局势,进而局部扭转了唐王朝在一些地区的颓势。
包括在东北,这一政策也展现出了令人振奋的效果。
早在公元713年,即开元二年,唐朝就在幽州地区设立了幽州节度使,治所便在幽州,并将当时关外缺乏实际控制的营州也划归了幽州节度的管辖,不过当时幽州节度使的职权还不是很大。但是当玄宗给节度使权利一步步松绑之后,这一情况便有了很大的改观。
朝廷先后任命的几任幽州节度使通力合作,一方面加强了幽燕地区的防卫和开发,另一方面也积极主动向背唐的奚和契丹军队部族发动了一系列规模不等的进攻征讨,逐步将势力再次向东北推进;一年多之后,通过唐军持续不断地努力,居然逐步击败和肃清了内地至营州一些零星散布的契丹据点和部落,进而再次打通了幽州至营州的通路,使得营州重新归入到了大唐的管辖。
不过再想要向东北的其他地域推进,大唐的节度使便感到了东北诸蕃带来的强大压力,因而大唐的锋芒到了营州便停滞了下来,从而把局势又稳定在了营州一线。尽管双方依然会有摩擦和攻伐,也互有成败,但唐蕃双方却都没有能够一口吃掉对方的能力。
而从这时开始,节度地区的稳定和局部冲突的胜负,就往往体现于当地节度使个人能力和用人能力的强弱了。
就在同一年,按照大唐对边防将领的考制规定,已经到了安思顺查考和回京述职的年限了。安思顺便任命洮州的另一名副使暂代军务,自己偕同安孝节一同回京述职。
两人一路东行,这一日到了秦州地界。
适逢连年战乱,加上秦州地区累月的干旱天气,庄稼枯死,土地龟裂,民不聊生,当地大多数腿脚灵便的住民都纷纷外出乞活,只留下一些走不动路的病残老弱尚在家中,奄奄一息。
这样的情景让安思顺看得揪心不已。
“孝节,你看,倘国家一日不能安定,百姓就一天过不上好日子。我们受着皇恩,食着百姓的供养,如果不能为国为百姓在战场多杀敌寇,那有何颜面面对天下苍生!这些大唐的子民,都还等待着我们的守护和庇佑啊!”
“大哥,孝节明白!”
当两人继续前行途径另一个村庄时,这里的情景尤其触目惊心:村庄早已是杂草丛生,满目疮痍;几位老者坐在门前晒着太阳,骨瘦嶙峋,饥肠辘辘,让安思顺不由心生怜悯。他问道安孝节:
“孝节。我们还剩下多少干粮?”
“大约十五日。”
“好的,留下两日的干粮,其他的都拿出来分发给这些百姓吧!”
“得令!”安孝节打开马背上的包裹,刚准备拿干粮,却突然迟疑了下来。他拉了拉安思顺的衣角,小声说道:
“大哥,只留两日干粮?不妥啊,秦州遭了灾,这些地方原本就人烟稀少,不知下处能够补给的地方还要走多远,要不我们还是多留下些干粮吧?”
“孝节,让你留两日的,就不要有所保留了。我们都是腿脚灵便的人,就算得不到补给,这原野戈壁之中难不成还担心找不到吃的?不过我却实在不忍心看着这几位耄耋的老人饿死在这里?他们饭量并不大,多让他们撑上十来天,兴许外面的赈济就能够到达了。”
“那好吧。”安孝节无奈答道,而后极不情愿、慢吞吞地从包裹里拿出了大部分的干粮,给那几位老人送了过去。
在老人“活菩萨”的感谢声中,安思顺和安孝节继续踏上了征途。
“大哥啊,要我说,你的心确实是太过善良了,我也没说不帮,但是多少还是需要考虑一下自己啊,万一没吃的了我们自己饿死了怎么办,谁将来还能给他们带来安定的生活?现在就剩两天的干粮,要是前面要是再遇到灾民怎么办,现在我们自己都快成灾民了!”
“再遇到灾民那把剩下两天的干粮也送出去,我们年轻,能扛得住饿,实在不行我们还有马。即便是我们自己饿毙,那也绝不能坐视他们饿死啊!”
“唉,算了,大哥,我也无法同你理论,你的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等我们都饿死在路上了,看你还怎么和皇帝陛下讲你的大道理。”
再往前走,更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
又向前走了一段距离之后,两人突然在远处的荒野之中看到了隐约闪耀着的火光。
不好,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了!两人心里惊道,于是赶紧催马赶去。
结果到了现场一看,眼前的景象着实让安思顺和安孝节吃了一惊:
很明显这里不久前刚刚发生了一场屠杀,载车的马匹倒在一旁,装满行李的车厢被砍碎,衣物散落了一地;而地上则横七竖八倒着十多具尸体,遍地的血迹还没有完全干涸,有的衣物和尸体上还燃着火苗,有的则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了。
“看样子这家人很有可能是遭遇到了土匪或是被仇家追杀。”安思顺说道,“把周围再小心勘查一下。”
安思顺和安孝节随即拔出了手中的刀剑,紧张地向四周警惕张望着。
突然,一旁的荒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安思顺立刻用力握了握剑柄,大喝道:
“谁在那里,出来!”
气氛顿时就凝重起来,时间也仿佛停滞。
片刻的宁静之后,一个满身是血的家丁径直从草丛里倒了出来,背上还插着一把匕首。
“公……公子……劳烦…….”一边说着,他一边从怀里抱出了什么东西,二人定睛一看,赫然是一个三四个月大的婴孩。那婴孩在襁褓中包裹着,脖子上挂着一个“卐”字形状的挂饰,依旧在安然熟睡着。
“劳烦……救…….救他一命……必……必当感激……不……”
话还没能说完,家丁的头便扭到了一旁。安孝节立刻收起剑上前蹲下、用手指在家丁鼻前探了下鼻息,发现家丁已经断了气。
“他死了!”安孝节一边说道,一边用手轻轻合上了家丁的眼睛。
不过看着怀里熟睡的小孩,安思顺和安孝节却又犯起了愁。
尽管在这个小襁褓里,小孩被包裹裹得严严实实,但明显他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倘若遗弃,这孩子就很可能就凶多吉少了。
看着安思顺犹豫的神情,安孝节忙劝道:“大哥,我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还是尽量少招惹些是非;何况咱们路途漫长,即便收留了他,前面不知道还需多久才能离开荒区,这孩子一多半也保不下来,还是不要管他了,抓紧时间赶路吧!”
“不行,带着他的话,他可能还有一线生机,如若把他抛弃在这里,那定然是必死无疑。还是先带上他吧,等往前到了集镇,再看能不能找个人家收养下他。至于能不能撑到出了这灾区,那就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安孝节知道安思顺是铁了心要带上孩子,便也不再作声了。
又连续走了四五天,途经之处都是些遭灾的地方。干粮袋早就见了底,每天两人只能定量分上一小口干粮。可是安思顺还是每天把小孩悉心照料得很好,每顿饭也会把自己那份很有限的口粮再掰上一小块嚼碎就着水喂到孩子的嘴里。
而一连几天,孩子的气色竟有了明显的好转,也咿咿呀呀地能够挥胳膊向他们说些什么了——尽管两人都听不懂他的语言。
不过时间不长,孩子的气色便又恶化了起来,风餐露宿的生活对他们这些少年人算不得什么,但是对于一个稚嫩的小孩来说,却很可能就是灭顶之灾。尽管安思顺小心呵护,但是几天之后,孩子却开始发烧不止,这让安思顺不由得更加焦虑起来。
两人连忙加紧赶路,期望能够早些为孩子找到大夫诊治。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第六天早上,当两人连夜翻越了一座大山之后,他们终于见到了久违的集镇。
一进镇子,安思顺便马上去找大夫给孩子诊病,另外又安排安孝节去补充水和干粮、并安排住处。
看着孩子烧得通红的脸,大夫把脉之后紧锁眉头,稍后才舒展开来。
“按说这孩子的情况早就凶多吉少了,不过也算这孩子命大,能够熬到这里,也算是他的造化啊!我一会给他做个针灸,放放身上的淤血,再开上几服药悉心喂服,应当能够确保这孩子的性命无虞了。”
听了大夫的话,安思顺这才松了一口气,连连道谢。
为了照顾孩子,两人又在镇上耽搁了两天。直到孩子的烧完全退了下去,他们悬着的心才稍微踏实下来。
可带着个孩子行走江湖终究不是一件轻松事,两人合计之后,便决定在这镇上找户人家把孩子送出去。
安思顺和安孝节便沿着大街挨家挨户找寻愿意收养小孩的人家。可是一连敲了好多家的门,都被拒绝不肯收养。费劲周折之后,两人总算找到了有意愿收养孩子的两位年轻夫妇,于是便决定把孩子托付给他们。
可是婴孩刚离开安思顺被农妇抱过去,那孩子便哇哇大哭起来,怎么哄都停不住,哭得在场的人直心软。
“要不还是我再哄哄他吧“安思顺说道,而后接回了孩子。结果孩子刚被安思顺抱过来,立马就破涕为笑,众人都不禁哑然。
哄了一阵,勉强把小孩哄睡之后,安思顺又把熟睡的孩子递给了农妇,便领着安孝节转身离开了。结果走了没几步,孩子就惊醒又哇哇大哭起来,哭得农妇也是直揪心。
安思顺赶忙跑回来重新接过了孩子,孩子又立马停止了哭泣。
再一次哄睡婴孩,两人又准备悄悄脱身。结果刚撤了一步,那孩子闭着的眼睛立马又瞪得滚圆,“哇哇”又哭了起来。如此反复,那小孩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任由安思顺如何去哄,却也不肯睡觉了。
安孝节不由得笑了起来:“大哥,我看这娃娃和你挺有缘的,哭着也可怜,这样下去咱们也折腾不起啊,不如就先带上他吧!”
安孝节总算是良心发现了一次!
思忖了片刻,安思顺抱过了孩子,向夫妇两表达了歉意:“这孩子好像真的有灵性似的,这样哭下去估计你们也不好养活,那还是由我带着他吧。”
于是,两人上街特地采办了一个背篓,往背篓里垫上了一把软草,系在马一侧的背上,又一次踏上了通向长安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