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他用手轻轻揉着太阳穴,我察觉到他似乎有些不舒服。
“陛下,你哪儿不舒服?”
“或许是朕许久没出来了,现在有些头晕,扶朕回去吧。”
“好。”我站起来扶他,“陛下小心!”
他站起来,脚步还没迈开,身体就晃了两下,我立刻稳住他,扶他躺回躺椅,他已经晕了过去。
他的几个动作吓到了我,我惊呼:“来人!快来人!陛下晕倒了!”
几名内侍很快过来将他扶回寝殿。御医、内侍、宫女乱作一团,赵高、李斯、胡亥闻讯赶来。我一个人呆坐在一旁,似乎在我面前来来往往晃动着的身影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一切来得太急太快,我还没有从喜悦中回过神就再度跌入无底的深渊。七月的太阳白晃晃地刺着眼睛,本来满怀的信心,被照得支离破碎。
御医会诊之后依旧是开了些药方,嘱托内侍宫女悉心照料就离开了。李斯、胡亥和赵高凑到病榻前观望。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追出寝殿找到了之前那位蒋御医。
“蒋御医,刚才你们会诊的结果是……”
蒋御医摇摇头,深深的叹了口气。
我知道情况有些不妙,可仍旧抱着一丝希望,“御医请直说。”
“臣等已经尽力了,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尽人事,听天命?尽人事,听天命!难道只能听天命了吗?
蒋御医的话被刚刚追来的瑶红听到了,她也愣在了门口。
“蒋御医,我知道你们古代的大夫医术高明得不得了,你一定可以医好陛下的,是不是?”我抓住蒋御医的衣袖,盼着他能给我肯定的答复。
“踏雪姑娘,在下真的已经尽力了。”
“不会的,不会的,你一定是骗我的。你们不都是万里挑一的大夫吗?怎么可能治不了呢?”
我更紧的抓着他的衣袖。
“踏雪姑娘,现在群医都已束手无策,在下也确实已经尽力了。”
“混蛋!你们是干什么吃的?陛下封你们为御医,你们就是这么为陛下效忠尽力的吗?”我愤怒的抓住蒋御医的衣领破口大骂。
“踏雪姑娘,你息怒……”蒋御医被我逼得连连后退。
“踏雪,你这是干什么?快松开蒋御医!”瑶红上来拉我。
“御医?哼!我看你们全都是混饭吃的,就你们这水平还是趁早回家种田去,省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我气愤的推开他就径直走了出去。回廊上瑶红追上了我。
“踏雪,踏雪!”
我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踏雪,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你也别拿御医出气啊,他们也没做错什么啊。”
我不说话,把头扭到一边。
“踏雪,现在陛下已经昏迷不醒,你再拿他们出气也是没用的。”
我心里一酸,转过身就趴在瑶红肩上哭起来了。
“都怪我,是我没用,不但灵芝草找不到,百家灯火也凑不齐,不然的话陛下早就该没事了。”
瑶红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安慰道:“不是,不是那样的,谁都不想的。”
说罢瑶红也跟着哭了起来,我们相拥而泣。
三天了,我衣不解带的在病榻前守了三天,而他也丝毫没有要睁开眼的意思。
傍晚,我站在行宫的殿前回廊上望着远山,心里翻腾着无数想法。这几天我也似乎有点懵懂,有时似乎连南北也快分不清了。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我快有些支撑不住,可是我不能倒下,我若是倒下了谁来照料他?
夜幕渐渐降临,星辰依旧灿烂耀眼,它们是否听到了我晨昏的祷告呢?夜空好美,他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呢?
一颗流星缓缓划过天际,带着它最后的光辉在黑色的夜空留下了闪亮的痕迹。流星,居然有流星?为什么会有流星呢?前所未有的恐慌从心头漫开,连光线都照射不进内心的阴霾。
我仿佛意识到什么,立刻朝寝殿加速的奔跑,我径直闯进他的寝殿,惊醒了正在值夜的宫女。
我走到他的榻前,轻声唤他:“陛下,陛下……”
我握着他的手,再次唤道:“陛下,能醒醒吗?”
他渐渐睁开了双眼,我惊喜的道:“陛下,你醒了!”
他抬眼看看我,又看看四周。
“怎么?朕还在这里吗?朕记得好象都到邯郸了。”
“陛下你忘了,你说过些天带雪儿去邯郸的。”
他渐渐的清醒过来,想起了那天的谈话,“是啊,朕差点忘了。”
我倒来一杯水,“陛下,喝点水吧。”
我扶起他喝过水后再度扶他躺下。
“朕现在觉得精神不错,而且头脑异常清醒。”
“是吗?那太好了!看样子过些时候陛下就能康复了!”
他看了看我,然后吩咐宫女:“传朕口喻,速召丞相李斯和中车府令赵高!”
宫女应声退下。
“陛下是不是要与丞相议事?那雪儿先行回避。”
“雪儿,你别走,你在这里多一个人见证也好。”
见证?见证什么?我隐约意识到这次召见他们二人非同寻常。一小会儿,李斯和赵高就进来了。
他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果断的命令道:“快拿丝帛上来,朕要口授遗诏!”
“这……”赵高假装茫然无措站在原地,我和李斯到确实茫然无措。
“快去!”他催促。
赵高很快取来丝帛和玉玺,我们三人站在那里待命。
“雪儿,朕念,你写!”
我愕然的抬头看着他,他朝我点点头,我缓缓走到案牍前提笔,准备记录遗诏。
他脸上神色威严,声音低沉而清晰的说道:“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握着毛笔的手在半空中颤抖,我在丝帛上艰难的写下了这句话,然后拿到他面前,等待他复阅、审查、然后加盖玺印。
他审视之后点点头,赵高取出玉玺加盖了玺印。突然间我的脑海里冒出了赵高篡改遗诏的事件,我警惕的抢先拿起诏书给他复阅。
陛下看过后点点头,“玺与信派人送往上郡交予扶苏。”
“是!”赵高答应着。
我紧紧握着诏书,我清晰的意识到此刻我手上紧握的可是大秦的命脉,我是绝对不可以松手的。
“陛下,我去找人送给长公子。”我抢先说道。
“雪儿,让赵高去办,朕还有话跟你说。”
“这……”
如此关键的时刻他居然有话要跟我说,我该怎么办?现在赵高尚未露出马脚,我即便拆穿了他陛下也未必会相信。
“踏雪姑娘,还是让小人去办吧!”赵高走到我面前,拱手以待。
我还是紧紧握着诏书,不肯递给赵高。
“雪儿,给他。”
这是大秦的江山啊,一旦交给赵高大秦就完了!
“踏雪姑娘,事情紧急,速速交给小人去办吧!”赵高也在催促我。
我极不情愿的递出了诏书,赵高伸出手和我各执一边,赵高朝他那边拉了拉,我仍旧没有松手。赵高抬眼,我正和他对视,我分明能从他眼里看到一丝窃喜。
“尔等退下,雪儿,你过来!”
听他唤我,我本能的朝他走去,等我回过神来,赵高已经怀揣遗诏退出了寝殿。
我走到他的榻边坐下,等待他说话。
“雪儿,朕觉得大行之时已经不远,朕能够感觉到朕已经走到了死亡的边缘。”
“不,不会的,不会的!”我拼命摇头,不肯相信他会这么说。“陛下,对不起,都怪我,是我没有找到灵芝草,是我没有求到百家灯火,如今月神要责怪我,没想到会因此连累了陛下。”
他摇摇头,“傻丫头,朕的病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别胡思乱想。”
“不是的,要不是我没有凑齐百家灯火月神也不会牵怒陛下。陛下你骂我吧,你打我也行,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我的头,“雪儿,你如此为朕,朕怎么舍得骂你呢?朕知道你已经尽力了,不会怪你的。朕这会儿觉得精神振作,神志清醒,都是大行前的回光返照,趁现在朕还清醒,朕必须嘱托你几句。”
“不是的,陛下洪福齐天,现在只是有些病痛而已,等过些时日一定可以康复的!”我坚定的说。
“雪儿,你听朕说。”
我抑制住激动的情绪,安静的听他说话。
“想朕一生,童年饱受欺凌,少年继承大统,却有吕不韦把持朝政,待朕加冕亲政,励精图治,南征北战,终于开创历史先河,横扫六国,一统天下,建立大亲嬴氏江山!朕筹划统一策略,法由己定,令由己出,开始了朕一个人的王朝。尔后,建长城、逐匈奴,修驰道,朕无时无刻不在为大秦江山着想,为天下黔首着想。无论天下人怎么看朕,也不管后世如何评说,朕敢说,朕仰无愧于列祖列宗,俯无愧于大秦子民!”
他是在总结他的一生吗?人们都说,人之将死,必定会为自己的一生做出总结,难道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曾经在我面前亮起的希望的烛火正在渐渐熄灭?
“不能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是朕这生唯一的遗憾,空留朕的满腔痴情无处寄托。不过,至少朕曾经刻骨铭心、轰轰烈烈的爱过,至少朕有这样一段美好的回忆,比起那些一生都不知情为何物的人,朕应该算是很幸运的,朕这一生没有白活。”
我尽量让自己的心平静,泪已经流得太多,我不想让他看到此时我的软弱。
他微微一笑,转头看我,然后握住我的手说道:“雪儿,自你进宫陪着朕以来,你一直都能带给朕惊喜与新奇。从与你相处这将近一年的时日里来看,你的确是个十分讨人喜爱的女子,朕喜欢你,欣赏你,更怜惜你。朕一直都记得每当朕生病你总是会衣不解带的照顾朕,朕也一直记得你为朕挡下那一把匕首,朕还一直记得朕寿诞之时你的几份非同寻常的礼物。朕在这最后的时日里有你的陪伴,朕不再孤独,不再寂寞,朕一直都觉得很开心,很快乐!”
听到他如此感性的话语,心里溢满感动,然而也透着心酸,眼泪几次想夺眶而出,我都忍住了。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可惜……雪儿,若你就是阿房该有多好!你一定能医好朕,朕还想陪你去邯郸旧宅看看;雪儿,若你是片雪花该有多好!融在朕的掌心,天上、地下,朕带着你;可惜,你不是阿房,不是雪花;可惜,你是朕必定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滴泪,收不回也带不走;原谅朕的狠心肠,朕舍不下却要不起的一片冰心!”
待他说完,我内心的激动与感动再难抑制。
“陛下,若我就是阿房,我一定会牢牢抓紧你的手,天涯海角,我伴着你;若我是片雪花,那我可以渗进陛下的心里,天上、地下,永远陪着你,可我不是阿房,也不是雪花,我情愿做一只飞蛾,即便葬身火海,也再所不惜!”
他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说过我要陪着你,不让你孤独,不让你寂寞,即便物换星移,沧海桑田,我也绝不食言!”我坚定的说。
他轻轻摇摇头,“朕不要你这样做!雪儿,朕若是去了,你别太伤心,拿些金银出宫去,找个如意郎君跟他好好过日子,知道吗?”
“不,我不嫁,我谁也不嫁!”我喊道。
“听话。”
“不,我不听,别的什么我都听你的,惟独这个我不听。陛下,你不要雪儿了吗?你若是去了,雪儿怎么办?你要丢下雪儿不管吗?”
“雪儿……朕实在是……”
见他无语,我说道:“陛下,雪儿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点头。
“你有爱过我吗?”
一直凝视我的眼神转开看向了别处。
我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哪怕只是一日,一个时辰,或者仅仅只是一个念头。”
他默然。
似乎我本不该问这样的问题,从他一直以来的表现就不难得出答案,可是我不愿去猜,不愿去想,只是想从他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
他没有应答,而是用浑浊的目光看着我,伸出颤抖的手拉住我说:“雪儿,如果没有阿房,朕一定会爱你,而且会很爱很爱你。”
泪盈满眼眶,我抬头微笑,努力把它们收回。
“我懂了。可是我仍然要说,陛下,无论你爱不爱我,我爱你的心仍然不变,不管上天入地我都跟着你。不离不弃,此志不渝!”
我看到他眼里闪烁着感动,“你何必……咳,咳……”
话还没说完他就咳嗽起来,我替他轻拍着胸口。终于他不再咳嗽了,我扶他躺好,转身去给他端水。
“阿房,你来了。”他温柔的说道。
端在半空中的水杯掉地,溅湿了寝殿的地毯。
我转身,他双目迷离直视殿顶,嘴角带着微笑,“阿房,朕终于见到你了,朕陪你回邯郸……”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此刻他的手恋恋不舍地从我的手中滑脱,我回首,他的手重重地垂下,头向一侧歪去,合上了双眼。这是多么细小的一个举动啊,只是把头从右转向左边,一个生命就从活着转到了死去,也从光明堕入了黑暗。
至此,我的世界终于完全漆黑!
他走了,撇下他亲手缔造并苦心经营的庞大帝国,跨过有去无回的奈何桥,走进那个曾令他深感恐惧的未知世界。他走了,带着他的光辉,带着他的痴情,也带着我那颗爱他的心走了,他正独自走在通往望乡台的路上,如果我现在奔跑,还能追赶得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