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渔思是在这一年的年尾才知道这个困扰她多年的秘密的。在这之前，她拥有了这么绚烂的一季暧昧，虽然，这暧昧不清中隐藏着颓靡。
年尾的日子总是热闹，对周渔思而言，这热闹是别人的，她只是一个看客，在这侍郎府中隐形人一般无足轻重。她的名分完全依托于一个人去楼空的槐树院子，一个人的一句可有可无的戏言，一个人的曾经似有若无的垂青。周渔思想想便觉得可笑，她向来不喜欢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比如小时候背着父亲的自立，比如归家苑刻苦而隐忍的独立，比如现在……现在不是应该寻个由头立即离开这道貌岸然的侍郎府吗？但是有什么东西牵绊着让她不忍心离开，宁肯违背自己的个性，私下里让别人暗暗嘲讽自己是一个婢女拣高枝，赖在这高贵的侍郎府不走。
这一日变了天，铅云密布，朔风阵阵吹落院子里的厚厚铺满地的槐树陈叶。
周渔思惦念前尘庵中的那一位。
这几个月来，周渔思每日上午去一次前尘庵，看一下青鸾，闲话一番，看看她精神状况是否好转，能否告诉她蜀锦绣囊的秘密。但是聊天总是以文不对题而告终。譬如聊到绣囊，青鸾总会顾左右而言他，说起刺绣针法种种；说起颜无璩，青鸾又岔开来讲庵堂中的无挂主持说佛法的精深。每次，周渔思都无获而返，渐渐地，她也泄了气。
这一日，周渔思提了一小篮子糕点到前尘庵。彼时青鸾正在临窗的罗汉床边抚弄一只狸花猫发呆。看见周渔思推门而入只略抬眸，目光似有似无地掠过周渔思一脸殷勤之后便有些不悦，淡淡道：“也不知道敲门吗？”
周渔思收了笑意，快步退出门外，重又用指节扣了扣用湘妃竹横斜钉成的木格门扉，歉歉然道：“青鸾夫人，我可以进来吗？”
彼时的青鸾长长的发丝单扣成马尾垂在一袭青衣之后。棉麻交领青衣因穿的时日久远，浆洗得颜色和袖口、领口的月牙白一般无二，饶是这种清冷的颜色难以驾驭，饶是身处佛门净地，青鸾的眼神有着天生的蜿蜒曲线，只是略虚浮地看向远方，竟也有万种风情。周渔思被青鸾这种美得不自知的眼神震慑到。这种眼神是真美人才有的。黛翮虽然和青鸾长得像，她的美写在脸上，写在身段上，写在服饰上，也写在上京众命妇嫉妒的眼神中，但竟没有青鸾这种难以描摹的风韵的十之一二。
周渔思一时看呆了，才发现自己没有听到青鸾的奚落。
“别叫我夫人，听了就让人作呕！”青鸾微微作色，葱白般的手指折断了逗猫的食勺子。看周渔思垂首站在门外，眼眶里氤氲着一层水汽，才没好气地唤她：“进来吧，丫头。”
周渔思实在没办法把握眼前这个美人儿的脾气，这样一时恼，一时好的脾气，着实让人骇怕。
“拿的什么？”青鸾转眼看见周渔思手中的提篮。
“没什么，是自己做的麦门冬煎。”周渔思略雀跃，青鸾今天心情似乎还算不错，继续说道，“夫……娘子您得空尝尝。”
“倒是时节上的好东西。”青鸾眼底有了绵软的温度，末了仿佛只有自己听到地感叹一句，“也只有你这个不相干的丫头……”
青鸾打开食盒，看到一方素白瓷盏，打开，是枣红色的温润膏状物什，隐隐一缕蜜香。青鸾微微一笑，苦笑道：“这算什么麦门冬煎？恐怕捣汁之前连根茎中间的心也没除去吧？”
周渔思暗暗吃了一惊，从来自己的麦门冬煎都是得到夸赞的，没去心又有何干？她是怎么看出来的？不禁对青鸾又是高看三分。
“罢了，留下吧。”青鸾略有所思，一层不易察觉的哀伤爬上她的眉心，沉声道，“没除心的麦门冬，寒气重，是滋补不了人的，如同没有除了心的人，是活不出一番天地的。”
青鸾定定地看了瓷盏里的枣红麦门冬煎出神。有一会儿的功夫，庵堂里的木鱼疲劳地敲打着，和着这冬日荒郊的刺骨寂静，竟生出一丝禅意。
“你不是想知道那绣囊的名堂吗？”青鸾于这荒凉的寂静中突兀地抛出这一句来。
周渔思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笃定地点头。
“罢了，你和你的娘亲太像，一样的软糯心肠，一样的一事无成……我又何尝不是……”青鸾用指尖拈起茶盖子，一只手托起茶盏，青花瓷的纹理更衬得她的手莹白如玉。茶盏中一汪碧色茶汤，内中飘浮舒展的几片山中老叶。茶叶沉沉浮浮，一如前尘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