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每日黄昏,周渔思都会来给戴不胜送吃食。一开始,她放下碗筷便告了辞,后来,戴不胜便细细打量她,留她说一会儿话,逗留半个时辰也就离开了。
是日黄昏,夕阳仿佛新嫁娘般斜斜坠入残荷秋水中,洒下一片羞涩的红晕。周渔思照例端着吃食去戴不胜处,心里惴惴的,又有一丝甜蜜。今日,她特特穿了蜜合色素纹郁金裙,万缕青丝简单挽了个螺髻在脑后,只在鬓边斜插了一朵幽兰。周渔思是有点小心思的。这么打扮既不扎眼,也不俗气,只那一朵幽兰,也会将一抹冷香扎在戴不胜的记忆中了。
果然,戴不胜深深看了她一眼。
只这一眼,周渔思读懂了他对她的另眼相看,读懂了他对她的不厌烦,还有更多无法言说的情愫。
戴不胜遇到周渔思回看的眼神的反咬后,目光中的贪婪仿佛遇到冰水般熄灭了,他回闪了一下,文不对题地兀自问道:“今日是什么吃食?”
周渔思有一瞬的失落和愤恨,既而婉言道:“一盏豆腐羹。”
“豆腐羹?”一个声音带着戏谑从门外鲁莽而入。
房内二人齐齐吓了一跳,莫说有什么,就算是没什么,这样被人兜头兜脸打断了寂静也是有些让人心别别跳动的。
来人身后的小厮阻拦不成只得央求:“二公子,二公子,老爷吩咐了不准您来的,您看,回头小的又要挨板子了,求您心疼心疼小的,饶了小的吧!”
推门而入的正是戴行简。
他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只逮住了屋内一碗豆腐羹的香味而已,于是便不管不顾地凑过鼻头深深嗅了嗅,腾出空来才转头对周渔思正色沉声问道:“说,死丫头,谁让你来的?”
周渔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略想了想,紧咬了下唇道:“是……是少夫人嘱咐我替二公子尽一尽为人兄弟的情分。”
戴行简一脸狐疑,戴不胜却暗自发笑,好一张利嘴,这是在暗讽戴行简为人兄弟情分薄了,同时也把自己择干净了。
“满口胡言,珏儿会这么在意大哥?”戴行简张口就反驳。
周渔思被眼前这个纨绔公子的鲁莽惊得目瞪口呆,他这么说,等于在戴不胜和自己面前出卖了自己妻子的凉薄。转念,她又羡慕起戴行简来,是啊,只有这样被大家捧在手心里的纨绔公子,才能随心所欲地说话,随心所欲地行事吧。
戴行简看了看面容憔悴的戴不胜,恨恨道:“爹也太……”
戴不胜截下后面的话,忙不迭道:“不,不怪爹。要怪,就怪我行事太不小心。”
“还要怎样小心?”戴行简握紧的双全,手背青筋突起如虬龙。
周渔思在这样的氛围中有些不知所措,似乎自己是这样不合时宜的存在,于是默默福了一福,便要退出门外。
“要不是这丫头偷偷来送吃食,恐怕饿不死你,也要拖垮了你了!”戴行简用手一指刚要开门出去的周渔思,发现她要走,便沉声阻止道,“不许走!过来!”
戴不胜知道自己的二弟又要开始耍弄下人了,放在往日,戴不胜是断然不会插嘴的,但是这次,戴不胜赶紧打断道:“二弟,过来一同尝尝这豆腐羹。”戴不胜将盖子打开,顿时,香味弥漫整个房间。
戴行简生生被这朴素的香味吸引,凑过头来,只见凝白的瓷盏中,盈盈数块凝脂白玉般的豆腐,上头点缀着些黑色的紫菜和鲜嫩的虾仁。
“不过普通的豆腐脑而已,怎么也敢拿来给大公子吃?”戴行简戏谑地责问周渔思。
周渔思用帕子掩嘴笑了:“二公子若馋的话,可先尝一口。”
哪里等得到周渔思请他吃,戴行简老早自顾自地用瓷勺子舀了送入嘴中:“我先替大哥尝尝咸淡,保不齐这死丫头想谋害大哥也未可知呢。”只说完这句,戴行简便只顾唇齿间的咀嚼,再不舍得张口说话了。
戴不胜和周渔思双双被戴行简的吃相逗乐了。
等戴行简满足地咽下咽喉,便逮住周渔思道:“怎么你这豆腐羹与别处不同?入口柔滑,特别鲜美,最奇是竟没有半点豆腥气?”
周渔思略抬头看了一眼一旁默不作声的戴不胜,缓缓道:“二公子谬赞了,不过一盏豆腐羹而已,穷酸人家的吃食,入不得你们大富大贵人家的口的。”
“你真真小气,怎么大哥吃得我就吃不得?”戴行简假装生气不满。
周渔思心满意足,如果不是这个戴行简,恐怕她也不得时机说出自己对戴不胜的用心。想到这一节,周渔思脸上两道流霞,微垂螓首,道:“也没什么,豆浆子煮开后加盐卤打成豆腐脑,再放井水泡三次,这样便没了豆腥气。再入鸡汤中滚,起锅时加紫菜、虾仁便可。小吃食而已。”
戴行简啧啧称赞:“我素来喜欢宿州的烟火气,也闲散呆了这许多年,竟没想到宿州真真是出能人的地方。”戴行简的话是真心的。
聪明如戴不胜,怎么会不知道周渔思的用心。譬如昨日的以冬笋烘片,微加蜜腌的玉兰片,前日用猪油、萝卜、芡粉加鸡脯肉揉成的鸡圆,再前日用秋油口蘑一同煨制的松菌……食材的普通才能混过看守的耳目,然而这普通之中,既要做到可口,又要做到每日不重样,又能用足了营养,这要加多少心思在里头。戴不胜有一瞬间有一些迷离,仿佛被一团温煦的焰火轻轻击中,许多年来想象中的母亲般的关怀,此刻轻易得到了。
戴不胜越过戴行简,深深看了一眼眼前这位戴着一朵秋兰的丁香花般的姑娘。
这一次,他没有躲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