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五傍晚时分,上京通往未央宫的朱雀大道早被巡查的兵役肃清,照例是一队珂伞华盖的兵车卤簿浩浩汤汤驶入皇宫最外层的东门——启夏门。启夏门向来用于迎内宾,大周国以东为上,因此启夏门较西门安化门规制更高,平日里早就使人望之生畏,今日门口设二十油戟的仪仗,更添庄严隆重,好不威风。
戴永杲、戴永肃以及戴不胜、戴行简的轿马进得门来,整装丽服的太监、宫女齐齐恭身行礼,继而就有专门的掌灯宫女将原来列于道旁的五六百炬用于迎宾的彩烛扑灭,重又点起道旁原有的汉白玉雕花的风灯。
下车步行一程,穿过夏花绚烂,翠竹葱郁的御花园西角,绕过太液池的芙蕖殿,便是宫宴所在的祥云殿。由于依傍着太液池,再加上三尺见方大青砖铺地,拼贴无缝,光可鉴人。殿内斗拱似一朵巨大的芙蓉,撑起雕花繁复,画饰精美的屋顶,站在大殿正中仰望之,顿觉空间恢宏,气势森然,清凉无比,因此皇家在夏日宴请内宾便多在此祥云殿内。
戴家众人甫到祥云殿,早早等候在殿内的众官员便急急恭身行礼。
“戴丞相真是文韬武略啊!”工部侍郎李安甫排众而上,恭身行了个叉手礼,“本朝芮光国之乱也只有在当今皇上领导和戴丞相的倾力辐辏下才会数年不乱啊!皇上英明,戴丞相劳苦功高啊!”
“皇上英明!戴丞相劳苦功高!”祥云殿内响彻众人或真心或假意的恭贺。
戴永杲的笑意就到了眼底,连忙摆手,推脱道:“哈哈哈,安甫兄谬赞了,谬赞了!”
戴不胜自然是没什么言语,看了看父亲戴永肃,戴永肃微眯着眼眸垂手立于戴永杲侧下,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在李安甫等人恭贺完戴永杲顺便朝他行叉手礼时,难得一见地打破了平常刻板严肃的面容,也绽放出一阵笑意,只是,除此之外,果真看不出什么表情了。
戴不胜识趣地缄口。
“你们……”这边厢,有一个愤怒的声音正欲炸响。
戴永肃迅速地伸手拦住正欲作势而上的戴行简,朝他使了个眼色,脸上是不由分说的果决。戴行简并不能忍受这种官场假意逢迎的气氛,哪怕人人都知道去异国作为质子的并不是这个人;更让他作呕的是这种抢夺他人功绩或者踩着别人而上的做法,哪怕被利用的是自己的亲侄儿。固然,平日里对长兄戴不胜抢夺了大家太多的注意多有嫉妒,但是,这一刻,看着眼前默不作声垂首一旁的兄长,戴行简竟然从内心深处幽幽升起一股同情。对自己从前嫉妒的人,此刻却泛起了同情,戴行简竟在心里轻轻嘲笑起来。这嘲笑当然是针对自己,现在的自己,也有从前的自己。一向刻意出仕,装作放荡不羁,什么事我都不关心,什么事也都与我无涉,但其实真的是什么都不挂怀吗?至少这个年纪的戴行简是做不到的,譬如父亲的瞩目,方秀珏的瞩目。方秀珏……戴行简想到此,不禁牵起嘴角,无声一笑。
“皇上驾到!”
有声线尖细但庄重的传喻太监报到,继而是整装丽服的一队宫娥太监,香风细细,随后是数乘肩舆,众人恭肃拜伏自不必说。
本朝大周帝在近身太监高乙的搀扶下,已经在盘龙座椅上坐定。殿内掌上灯,自御座下到大殿门口齐齐两排河阳花烛,支支如手臂粗,烛中灌有沉香屑,火焰明亮,香气清郁。
由于是宴请内臣,所以皇帝并没有如早上上朝时穿龙袍戴帝冠,只穿一袭海水绿团蝠便服,头戴赤金簪冠,由于保养得宜,虽然是五十上的年纪,看上去丰神朗朗,至多四十几的样子。慈眉善目,也并没有想象中的不可接近。
戴永杲携众臣俯首再拜,齐呼万岁。皇帝挥手示意平身,继而称赞戴永杲能挑大梁,笑意到了眼底。继而,皇帝的目光一分分向戴永杲身后移动,最后落在了戴不胜身上。
“这位可是礼部侍郎的大公子?”
戴永肃和戴不胜上前一步答话,戴不胜长身玉立,恭肃有礼,落落大方。
皇帝连连颔首,捋着胡子满意道:“果然英雄少年,将来必当大任!”
“懦夫犬儒样的人也配称英雄少年?!”一个清越的声音在蟠龙御座后的乌木雕花刺绣屏风后传出来。饶是隔着屏风也藏不住此女子的倩姿:长发整整齐齐绾起束在头顶,一顶看不清什么材质的冠簪,男装打扮,杨柳腰,颀长身姿。
众人先是一惊,旋即平静。到宴会上的人也都个顶个的人精,这样打扮,这样当着皇帝说话的年轻女子,当是昭阳公主无疑。戴不胜倒是无动于衷,他本来也无意于别人的看法,倒是戴行简,很想看看这个传闻骄纵的昭阳公主是何方神圣,是何样貌。可是,昭阳说完这番话竟背手从屏风后的侧门径自离开了。
宫宴如常进行,歌儿舞女,丝弦鼓乐,美酒佳肴,但戴不胜和戴行简内心各异的心思早就出离了祥云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