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刘前进驾车向新锦屏农场疾驶。这一路上,鲁震山的影子一直在他的眼前一遍遍地走来,又一遍遍地走去。这个打过台儿庄的老兵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东西……但那是什么东西让他与众不同呢?等眼前这些事过去后,应该找他好好聊聊了。而现在,从现在起,他必须瞪大眼睛,全神贯注地把明天的事情办好。
唐静茵的倒木沟山洞里,一整夜都弥散着杀气。几个山头的匪首在这里开了个碰头会,刚刚领命离去。唐静茵麾下的人,在她的几番鼓动下,也摩拳擦掌地在几个洞子里整装待发。在她那个充做“密室”的山洞里,桌上放着一张地图和一颗定时炸弹。花子和一个精干的土匪站在桌前。
唐静茵指着地图:“花子,你俩务必在明天早晨6点前赶到新锦屏山外这个溶洞内,有人接应你们走暗道进到新锦屏。炸弹安在哪儿,内线会告诉你们。这可是送给北京客人的一份厚礼。炸弹的起爆时间是10点共党活动开始的时候。我再说一遍,暴狱的时间定在9点30分,到时候周大姑带着人通过暗道和宁总指挥里应外合。10点钟炸弹一响,共党势必阵脚大乱,我带着人马也会从外面冲进农场……这一步棋我们走好了,新锦屏农场就必定乱成一锅粥!”
唐静茵完全是一副志在必得、胜券在握的架势。花子在一旁频频颔首,眼睛却始终死死地盯着那个定时炸弹。这个东西,现在成了能不能唱好这出大戏的关键啦……
在侯仲武的“背水阵”棋盘上,这颗定时炸弹当然是事关成败,至为重要的一枚棋子。这一点,花子没看错。为这颗炸弹安在哪儿,怎样去安,侯仲武绞翻了他的脑汁。炸响这颗炸弹,固然也是为了造出一个大声势,但对他侯仲武来说,他更加想用这颗炸弹在炸死北京来客和军区头头等等一干要人的同时,把那个千刀万剐的刘前进一块干掉!他恨死了刘前进,当然,还有那个到现在还不知死活的彭浩。他现在越来越觉得彭浩就在离他不远的什么地方,盯着他看。
定时炸弹的安放地点,侯仲武考虑过来新锦屏农场的某个必经路口,考虑过农场大门,考虑过庆典活动的现场。但这几个地方很快都被他一一否决了。于是,他决定冒一次险,把炸弹安到场部二楼那个会议室里。
侯仲武知道,精确而又巧妙的设计,须得他自己去完成—细节很重要!他必须想好了每一个细节,而后逐个依序去落到实处。
侯仲武走过场部的时候,看到二楼会议室里人影绰绰,关晓渝的身影映在窗上。他停下脚步。明天这间会议室炸响的时候,关晓渝也应该是在现场的啊。想到这里,他的心微微地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地,也许只是一瞬间,他又疾步出了场部大院。他得抓紧时间去准备两身军装,再画一个通往场部会议室的路线图,赶着送给在山外溶洞里等着他的唐静茵派来的人。
刘前进驱车回到农场,正值天光乍露、大地万物似醒非醒的时候。
关晓渝一整夜都在会议室和办公室里忙着,桌上的马灯还亮着。她正在办公室里听张连长汇报情况,门突然被推开。
门外,站着刘前进。
关晓渝惊喜万分:“场长,你回来了!”
刘前进进屋:“指挥部有程部长在那儿坐镇,新锦屏的情况现在错综复杂,我还是不放心。‘鹤顶红’怎么样了?”
“他倒是一直没离开监区,我让王友明一直盯着他。”张连长报告了侯仲武的一些情况。
刘前进说:“派人去把王友明叫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情况。”
“是。”张连长出去。
刘前进对关晓渝说:“一会儿你也回去休息休息,这么耗着谁也受不了。更何况,你还要对付那个侯仲武。”
“没关系,我顶得住。今天应该是他的大限了!”
刘前进说:“刚才张连长说侯仲武来到场部后,有一段时间又回宿舍了。他会不会又在捣什么鬼?明天考察团的客人来了后,保卫工作还是得加强。敌人是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关晓渝点点头:“收拾完会议室,我已经让人贴了封条。楼上还有人把守,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刘前进说:“那也得多加小心。‘鹤顶红’现在已经开始狗急跳墙了,他们要提前行动,情报已经派人送出去了。”
“他没让周圆去送?是不是周圆已经暴露了?”
“暂时还没有。但是从上次周圆阻挡了阿慧的暗杀行动以后,‘鹤顶红’很可能不再信任她了。没有了信得过的人,他很可能亲自上阵!”
让刘前进说对了。这一回,侯仲武在十万火急之中,真的亲自上阵了。所幸,从场部到山外那个他们约定好的溶洞,走地下暗道,路途不算太远。侯仲武在他的宿舍里把一切弄好,从暗道里下去,七拐八拐地,很快便到了那里。
两套军装,一张标示非常清晰的路线图。一个白色纸片叠成的纸鹤。
这三样东西摆放在离洞口不远的一块平滑的大板石上面。这个细节,也是按侯仲武的意思,事先约定的。
侯仲武的这次“地下”活动,神不知鬼不觉,完全避开了地面上监视他的人的视线。用后来始终在监视他的张连长的话说,“他有一段时间,就是天亮之前那一段,好像经不住困了,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可能是睡了个回笼觉吧”。
花子和那个土匪都是惯走山路、夜路的土匪,两人小心侍奉着装定时炸弹的盒子,在黎明前的浓黑中连跑带颠地从倒木沟一路向新锦屏赶来。他们知道怎样不会被夜巡的解放军发现,也知道如何躲避整夜在山上觅食、快到天亮了却什么也没弄到口的饥饿野兽。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们明白他们的命运已经和唐静茵捆绑在一起了,大家都是命悬一线,所剩不多的希望就寄托在眼下要干的这一桩事上了。所以这两个人走得快极了。
他们赶到约定的那个溶洞时,东边天际上才刚刚放亮。借着照进洞里的熹微晨光,两个人同时看见了侯仲武放在那块大板石上的三件东西:解放军军装、路线图以及图纸上面的一个纸鹤。
花子小心地把纸鹤展开抚平,上面是一行字:“庆祝场地戒备森严,炸点改在场部会议室。鹤顶红。”
那个精干的土匪凑过来看了一眼,“‘鹤顶红’?”他有点夸张地使劲抽了抽鼻子,朝溶洞深处看了看,说:“他一定刚刚离开这里,里面应该有条通往农场的暗道。这个人……身上的烟味儿太大了……”
花子不耐烦地说:“别他妈显摆你的狗鼻子啦,快换上衣服,走吧你!”
那个土匪还在朝洞里望:“咱也走暗道吧?”
“走什么暗道?”花子指指那张路线图,“暗道好走他还费事给咱画这张图干……快换衣服!”
农场里到处可见“欢庆国庆”的大幅标语。各监区都在打扫卫生,一派忙碌。宁嘉禾、郑运斤、小痦子在清理走廊。侯仲武过来:“你们几个,去打扫厕所!”
三个人鱼贯而去,宁嘉禾落在最后,侯仲武抓过一把笤帚:“把这个带过去。”
宁嘉禾接过扫帚,顺势把一个纸团握在手里,转身走了。在厕所里趁人不备,他打开纸团:“9点半带人去工具房取家什暴狱。地道门在操场领操台下。”
不知是惊惧还是兴奋,宁嘉禾的手一直在抖着。
干完活回到监舍,宁嘉禾和郑运斤坐在角落里说话。可能是累了,郑运斤倚在墙上闭着眼。宁嘉禾瞥着另一个角落里的小痦子,小声说:“这几个人,也就是他还算机灵,关键时候可以利用一下。”
郑运斤显然知道宁嘉禾是在说谁,慢悠悠地说:“我也一直琢磨他呢。”
小痦子凑过来,伸过手,手里有几根烟卷:“总指挥……”
宁嘉禾问:“哪来的?”
小痦子一笑:“管教的。”
郑运斤睁开眼:“你小子胆儿越来越大了。”
“总指挥不是好这个嘛。”
宁嘉禾笑笑:“你这手艺我是光耳闻没亲眼见过呀……”
小痦子来了兴趣:“总指挥想见见?可惜……没东西可变呀!”
郑运斤说:“这么说,你以前变的那些玩意儿都是骗人的啦?”
宁嘉禾说:“我就想看看,什么都没有你怎么变!”
几个犯人过来跟着起哄:“变哪,快点变……”
小痦子看见宁嘉禾怀里露出一小截表链,他似乎早就探知了宁嘉禾什么时候在身上藏了一块怀表:“我试试吧。”说着,慢慢站起来。
边上一个犯人推了小痦子一把:“你磨蹭什么!”
小痦子一个趔趄,下意识地扶了一下宁嘉禾才站稳,他为难地看着大家:“啥东西都没有,真变不了……”
“你怎么回事?成心惹总指挥不高兴是不是?”一个犯人故意挑事。
小痦子无奈地说:“那……行吧。我变了啊……”
小痦子虚张声势又煞有介事地在宁嘉禾和郑运斤面前比画了一通,犯人们看得眼花缭乱。小痦子突然胳膊一伸,手一张开,一块精致的怀表在众人眼前晃荡着。
犯人们惊呆了,愣了会,异口同声地叫起好来。
宁嘉禾下意识地伸手往怀里一摸,果然不见了怀表,他瞪着小痦子:“你……”
小痦子将表收回:“总指挥……你别介意。”
宁嘉禾伸过手,冷冷地说:“还给我!”
小痦子握紧怀表,看着郑运斤:“长官,这可是你叫我干的,你得帮我说句话啊。”
郑运斤拦住宁嘉禾,盯着小痦子:“总指挥的东西你当然得还。不过……你要是能把这东西再给总指挥变回去,就是好样的。”
“偷出来容易,送回去……”小痦子看看囚犯们,“还是算了吧。”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一个犯人指着小痦子,“总指挥不能白让你偷了,要送你也得再给变回去。否则,可别怪我们替总指挥收拾你!”
小痦子懊悔:“这……”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犯人们要动手,小痦子无奈地:“行,行,我试试。不过,现在你们这么眼睁眼露地盯着,我就送不回去了。这样吧,你们给我五分钟,我一定把它送到总指挥怀里。”
宁嘉禾急了:“不行!现在就送回来!”
小痦子为难:“这当着大家伙儿的面……那肯定送不回去。这样吧,总指挥,我把它变没了,然后我告诉你在哪儿能找到它。行不行?”
宁嘉禾想了想:“行吧。”
“你们看好了。”小痦子把怀表攥在左手里,举在空中。
宁嘉禾、郑运斤盯着小痦子的左手。
小痦子用右手指了一下左手,说了一声:“走!”
大家定定地注视着小痦子的左手。
小痦子慢慢松开左手,手里的怀表果然不见了。
宁嘉禾大惊失色、东张西望:“变哪去了?你把表变哪去了?”
小痦子用左手拍了拍郑运斤的肩膀:“长官,变到你怀里去了。”
郑运斤一摸身上,惊了一下,果然从怀里拿出了怀表。众犯人面面相觑。
宁嘉禾面无表情地接过怀表看了看,揣进怀里。
小痦子抱拳揖礼:“总指挥,各位,献丑了!”
侯仲武刚刚锁好库房的门,正要掉头走,关晓渝走来,手里提着一个包袱,打扮得很是喜庆。
“仲文!”
侯仲武一愣:“你怎么来了?”
“我来怎么啦?你不愿意啊?不愿意我走!”
关晓渝佯装转身,侯仲武拉住她:“哎呀,耍什么小孩子脾气,让别人看见!”
有两个战士走过去。
侯仲武说:“走吧,到办公室去。”
两人边走边说话。
关晓渝撅着嘴:“要知道你不高兴,我就不来了!”
“没有没有,高兴还来不及哪。今天咱们就结婚了,能不高兴吗?”
“我给你带了件新衣服,一会儿换上。”
“不用,穿这身挺好的。”
“再好也是旧的,哪有结婚不穿新衣服的道理。”
“亏你还是农场领导,还讲究那些。”
“这是你我一辈子的大事,不能含糊。”
两人说着话,到了办公室。正在屋里收拾桌子的王友明见到关晓渝,夸张地喊道:“哟,新娘子来了!”
关晓渝不好意思地一笑:“哪,先甜甜嘴。”说着,从衣兜里掏了把糖,放在桌上,“今天十六监区这里你可得替监区长多长双眼睛。”
“没问题,监区长今天是新郎官嘛。就是吃不着你们的喜酒,觉得亏呀!”
侯仲武说:“少不了你的酒,回头补上。”
王友明扒了块糖放进嘴里:“我先走了。你们夫妻俩唠吧。”
侯仲武笑着指指王友明:“你这张嘴呀……”
关晓渝看看王友明,瞥了一眼墙上的钟表,王友明点了下头,笑笑,开门走了。
侯仲武打趣道:“这个王友明,还真是懂事啊。”
“人家谁像你,结婚了连新衣服也不想穿。”
“谁说我不穿了?你先放那吧,我回头换。”
关晓渝板着脸:“不行,我就要看着你换!一会儿咱们一块儿走。”
“你先去吧,这里还有好多事哪,我得再盯一会儿。”
“今天是咱们大喜的日子,你不是不用值班吗?”
“那……我是监区长,哪能不管?没事,集体婚礼,我肯定误不了。你先忙去吧。”
关晓渝撒着娇:“那你现在就把衣服换了,要不,我不走!”
侯仲武无奈地:“好吧。”
侯仲武脱了外衣,刚要换上关晓渝带来的新衣服,关晓渝说:“不行,衬衣也得换!”
侯仲武无奈地摇摇头,脱下衬衣,关晓渝接过来,看看衣服领子和袖口,嗔怪他:“你看这都脏成什么样了?今天结婚也不知道提前洗个澡。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怎么会哪,这阵子事情那么多,你又不是不知道。行,行,我回头洗个澡。”
“什么回头啊,你这么脏怎么穿新衣服啊!”
侯仲武指指墙角的水盆:“那我先将就着洗洗吧。”说着解下腕上的手表,放在桌上,到墙边洗起来。
关晓渝坐在桌旁,拿过手表看着,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
侯仲武洗好,关晓渝递过毛巾:“婚礼结束以后,你可得去洗个澡,要不然,晚上我可不让你进屋。”
侯仲武看着有些羞涩的关晓渝,笑得有点不自然:“好,听你的。”
关晓渝递上衬衣,看着侯仲武穿上,系上扣子。
侯仲武说:“你去忙吧,场部一大堆事等着你这个大领导处理哪。我可不敢拖你的后腿。”
“去你的,少挖苦我。”
“农场这么多事,刘场长还在外面学习什么,早应该回来了。”
“刘场长来电话了,说他跟程部长一块陪北京考察团的领导回来。”
“他对你可真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遇到麻烦我不还有你嘛。”
侯仲武笑笑:“行了,你别抬举我了。快走吧。”
侯仲武从桌上拿起手表看了看,又对了对墙上的挂钟,时间都指在7时50分上。
关晓渝说:“那我走了啊,10点前你必须到啊。”
“放心,我这个新郎官不到,你跟谁结婚呀!”侯仲武抱住关晓渝亲了一下,关晓渝推开:“行了,少说两句甜言蜜语吧。”
关晓渝笑盈盈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