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宁嘉禾和唐静茵都感觉出了一点顺风顺水的意思,刚偷袭到手的那批药品已经让他们觉得如获至宝,彭浩的材料和老班长的记录本算是意外之喜。今天,他们又接到台湾方面的电报,说是晚上10点要给他们空投一批枪支弹药。
按照约定时间,倒木沟的一块空地上燃起了三堆篝火。火光映照着宁嘉禾、唐静茵、周大姑、阿慧的脸,他们焦急地看着夜空。
天上月光昏暗,繁星点点。飞机的轰鸣声由弱渐强,土匪们立刻兴奋起来。
唐静茵高喊:“准备接应空投!”
夜空中,一架飞机在倒木沟的上空盘旋了两圈,开始迅速下降、减速,飞机保持低速,低空盘旋了一阵,机舱大门打开,一个个降落伞带着箱子缓缓飘落,安在箱子四角的小灯泡闪动着亮光。土匪们喊着、叫着扑向散落在四处的箱子。
空投下来的物品除了枪支弹药,居然还有烟土。周大姑让阿宽将几包烟土装进袋子里,花子在一旁看得眼急:“周站长,你别都拿走啊,怎么着也给弟兄们留点吧?”
周大姑瞅了花子一眼:“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东西?”
“不是好东西你还拿?”
“我不偷着卖点烟土,这山上的供给你管啊?”
唐静茵过来:“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还有你花子,你们要是谁敢碰这要命的玩意儿,别怪我不客气!我堂堂的正规游击部队,可不要一群大烟鬼!”
花子赔着小心:“司令,我就跟周站长开个玩笑,你别当真!”
宁嘉禾、唐静茵、周大姑围坐桌前,桌上放着周大姑带来的一份报纸,上面有一行大标题:“36名潜伏特务昨天被正法。”
周大姑说:“最近川、滇、黔、桂各地的潜伏人员屡屡被共党捕获。总指挥,那个参谋次长到现在也不露头,我们太被动了。”
唐静茵点上一根烟,不屑地说:“这个人现在还关在共党的监狱里,他不出山,能有什么作为!”
宁嘉禾拿起报纸看着:“我一直在琢磨,那几个被共党关押的重犯里,最有可能是参谋次长的人,会不会是傅明德。可这个人现在被排除了……剩下的那几个人……小痦子年纪不对,可能性不大;鲁震山,当年的一个团副,也不会是;那剩下的几个人里……难道会是裘双喜?”
“他不过是个监狱长嘛,不可能是他。”唐静茵很肯定。
宁嘉禾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他如果握有那份名单,不会不告诉我。回头再想一想,还是那个傅明德,也就是现在的郑运斤,应该再细琢磨一下。他曾经暗示过我,说在等着什么贵人给他指一条好的活路……”
唐静茵深吸一口烟,吐出去:“那就让‘鹤顶红’设法把这个姓郑的和那个监狱长都弄出来。只要人出来,那个东西在谁手上他都得找出路,否则,还不是废纸一张!”
宁嘉禾翻弄起桌上彭浩的那份报告和老班长的记录本:“新锦屏共党头目们各怀心事,麻烦不断,这为我们进攻新锦屏,解救党国精英,创造了机会呀。”
“这两样破东西,你一天到晚研究,尽瞎耽误工夫!”唐静茵打了个哈欠,“大姑,今晚别走了,这么晚了。”
“不行,今晚带点夜,明天一早就到了,省得再生出别的事端。”周大姑起身,“特派员、唐司令,没别的事,我就下山了。”
“行,你快回去吧,路上小心。”宁嘉禾送着周大姑,“琢磨琢磨,你那个侄女也得多派用场啊,‘鹤顶红’现在的日子也不大好过,新锦屏戒备森严,他的情报越来越难送出来了。”
“我那个侄女没经过大事,得慢慢来。”
“慢慢来不行啊大姑,我们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呀……”宁嘉禾把周大姑一直送到洞外。
昨天晚上倒木沟一带有飞机给唐静茵匪帮空投物资的消息,刘前进一大早就知道了:“我没猜错的话,十有八九空投的是枪支弹药。”
“应该是这些东西,看来,土匪是准备跟我们硬碰硬了。”彭浩说,“前两天,文捷还说准备办个战地急救培训班。现在看来,这个想法还真是有必要。”
刘前进大喜:“好啊,这个主意不错。”
“战地急救培训班”说办就办起来了,凌若冰通俗易懂的讲课,受到了学员们的一致好评。三天的课程下来,彭浩也听会了不少急救知识,刘前进跟他开玩笑:“我看你不光是来学急救知识的,是为看人家凌医生。”
“去你的!”彭浩被说得有些难为情了。
“这也没什么不对。”文捷说,“咱们往后还要在新锦屏安家哪,你俩早就该考虑考虑自己的小家了。彭书记,我真是觉得凌若冰不错,你好好考虑一下。”
“看来,你和前进都想给我做这个媒呀!只是,现在我哪还有这个心情呀?”彭浩的脸上闪过一丝苦涩。
三天的培训班结束时,还举办了个典礼活动,农场的主要领导都来了。周圆捧着相机照了不少相片,不知为什么,她一看到彭浩,心里总是闪过一丝不安。彭浩也注意到了周圆看自己的眼神,两人目光相对时,都有点不自然。周圆极力回避着彭浩的目光,可又总是管不住自己,她把手里的相机镜头对准彭浩,镜头里的彭浩下意识地直了直腰板,周圆按下了快门,彭浩的一张脸被定格下来。
周圆收起相机,有些惊慌地看了一眼彭浩,彭浩对她不自然地笑了笑,周圆转身离开。
刘前进在台子上讲话:“……三天的学习时间是不长,不过我看了看,凌医生教大家的这些东西,在战场急救的时候都用得上!我代表新锦屏农场党委和场部,感谢你们!感谢凌大夫!”
学员们报以热烈的掌声,坐在台下的凌若冰有些不自然,她站起来回身向学员们鞠躬还礼。
“行了,我不多说了。下面,请彭书记讲话。他可也跟着你们学了三天啦,算你们的同学了。”刘前进的话引来一片笑声。
彭浩走到台上,向大家敬了一个军礼。周圆盯着彭浩,眼神里透出空洞和茫然。
彭浩语气凝重地说:“各位学员,你们马上就要毕业了,即将回到新锦屏农场各个监区,你们要在战斗和工作中担负起救死扶伤、实行革命人道主义的光荣任务。我殷切地期望你们把学到的知识巩固住,和医疗实践紧密地结合起来。你们不仅要像凌若冰老师那样去工作,还要像凌若冰老师那样去做人!”
掌声响起,坐在台下的柳春燕起劲鼓着掌,凌若冰低着头,眼里闪动着泪光。
周圆看着台上的彭浩,听不到他在讲什么,她的眼里只有彭浩的嘴在动,伴随着有力的手势。她看不下去了,抽身离开。
很多女犯都参加了培训班,临走时都跑来跟凌若冰和柳春燕打招呼。柳春燕看见她们就想起死去的大菊,眼泪怎么也忍不住:“要是大菊不死,她也能来多好。”
一个女犯说:“我就纳闷了,你说大菊那人平时大大咧咧,怎么会想不开去跳崖呢?真是怪事!”
另一个女犯叹着气:“我也觉得这件事蹊跷,冲她对侯监区长那样呀!侯监区长能看上她?这不瞎扯嘛。你说是吧燕子?”
彭浩过来,凌若冰想躲开。彭浩喊住她:“凌医生。”
凌若冰站住:“彭书记……我去十六监区看看,有个犯人昨天劳动时受伤了,我去给他换换药。”
柳春燕擦了把眼泪,对凌若冰说:“凌姐,我先走了。”
柳春燕匆匆跑去。彭浩问凌若冰:“她怎么了?”
“刚才她们说起大菊……”
彭浩叹了口气:“是呀,这个大菊,平时性格挺好的一个人,真不该说跳崖就跳崖了,这次减刑没有她,以后争取嘛。再说,本来也考虑过她。”
“她好像……不是为这个跳的崖……”
彭浩一愣:“那是为什么?”
“好像……跟一个人有点关系。”
彭浩一愣:“跟谁?”
凌若冰犹豫了一下:“侯监区长。”
“你细说说。”彭浩示意了一下,两个人边走边说着话。
“柳春燕说,好多女犯都知道大菊看上侯监区长的事。为这个,严爱华好像还找过大菊,让她安心改造,别胡思乱想。”
“那大菊的跳崖跟这件事也有关系了?”
“说不好。不过,这件事对女人来说,确实是件要命的事。女人活一辈子,不就是指望找个好男人嘛。”凌若冰若有所思地说。
彭浩点点头。
“彭书记,有件事,不知道方不方便问。”凌若冰说得很小心。
“什么事?”
“是柳春燕的事,她出来后一直等着鲁震山,不知道……”
“噢,是问鲁震山什么时候能释放吧?”彭浩斟酌着话,“应该快了。这阵儿刘场长指名道姓让他单独去筑路工地,就是想让他跟那些重犯脱离开,已经没按照看管犯人的办法对待他了。”
“柳春燕知道这个信儿会高兴的。”凌若冰的脸上闪过一丝兴奋。
“我看你也挺高兴的嘛。”
凌若冰幽幽地说:“我是觉得他们两个太不容易了。”
“是啊,大家都不容易。”彭浩叹了口气。
周圆从培训班典礼上出来,挂着相机佯装到山上照风景照片,先去了趟玄岩洞。“鹤顶红”似乎也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危险,这次所发的情报上明明白白写着自己已经受到怀疑,为安全起见,“无大行动,少联系为宜”。
宁嘉禾看到这份电文,当即决定,先把裘双喜、郑运斤救出来。在他的心目中,这两个人的其中一人,应该就是那个自己苦苦寻觅的参谋次长。他吩咐阿慧:“电告‘鹤顶红’,将裘双喜关进单人囚室,营救裘和郑!”
收了山上的电报,周圆出了玄岩洞又在山上转了转,照了几张日落西山的风景照就回去了。她把电报塞进竹管,放在仓库外窗台的缝隙里,又在上方压了块小石头。
原本破败不堪的小仓库经过周圆的简单拾掇,不但可以当暗房用,还成了她的临时宿舍。虽然没有明着跟关晓渝说她搬到这里来了,可实际上,这里已经成了周圆的新宿舍。
在简易床上躺了半天,周圆起来取出相机里的胶卷,想把照片冲洗出来。她不经意地一抬头,一条黑影从窗前闪过,周圆扑到窗前朝外张望,黑黑的夜色中,她什么也看不见。
其实周圆要破仓库当暗室,是“鹤顶红”发出的指令。起初她还从心里抵制这件事,可后来一想,能借此搬出去住也是远离关晓渝的一个办法。她也真的害怕哪天自己不慎露出什么马脚,让关晓渝抓个正着。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哪一天不小心说了句梦话,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呀。
显影池里挤满了一张张白天照的那些照片。参加典礼的学员们一个个都很高兴,在台上讲话的刘前进挥动着手臂,很有气势。周圆把湿漉漉的照片用镊子夹起,一张张挂了一排。
显影池里,彭浩的照片慢慢吞吞浮了上来,周圆用镊子夹着,在水里摆动。彭浩的面孔在水中扭曲起来,周圆快速摆动着镊子,照片上彭浩的那张嘴动起来了,那张嘴开开合合,周圆脑子里立即浮现出彭浩说的那句话—“做好你该做的事……”
周圆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照片摁到水底,把镊子也摔进水中。不一会儿,照片又浮了上来,彭浩的面孔在水中不断变化着……
第一批提前释放的犯人名单下来了,文捷对刘前进建议:“是不是应该开个大会把这16个人公布一下,这对在押的服刑犯来说,也是一种教育方法。”
刘前进说:“应该的事多了。农场的事情千头万绪,筑路工地还有一堆事,哪有那个心思。算了,把他们凑到一起,吃顿欢送饭吧,简单点。”
“行吧,这事我安排吧。”
刘前进想起什么:“有愿意留在农场的,就让他们留下吧,咱们这里也缺人手。”
十多个被提前释放的男女犯人分坐在两张桌子前,鲁震山、柳春燕隔桌相看,都有些激动。
刘前进举着酒杯站起来:“本来应该为你们开个全农场的欢送会,可最近农场里的事情特别多,你们在座的各位也都那啥,叫……有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刘前进转头看文捷。
“归心似箭。”文捷说。
“对,归心似箭。咱们就痛痛快快地,让你们赶快回家跟亲人团聚。当然,有愿意继续留在新锦屏的,咱们也会帮着给找个工作,安个家。行了,罗唆的话我也不说了,吃完饭,咱们的车就在外头,马上送你们回家!”
众人鼓掌。
刘前进扭头冲着食堂里面大喊:“甄世成,还有没有菜了?”
甄世成跑过来:“有,有,马上来。大伙慢着点吃啊……”
“有就快点上!”刘前进坐下,提起筷子招呼着,“别客气啊,谁客气谁吃亏,快吃,快吃……”
关晓渝、王友明带着战士,将两个大箱子搬进来,放在另一张桌子上。
关晓渝过来跟刘前进低声说着什么。
刘前进拍拍手,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还有件事啊,”刘前进指着两个大箱子,“这些都是你们入狱前身上带的东西,我们一直替大家保管着。都先过来把自己的东西领走,待会儿走的时候别忘了!”
众人过来认领自己的物品,王友明喊着:“别着急,这上边都有名字,别领错了。”
刘前进对文捷和侯仲文说:“你们在这儿陪着吧,我先回去了。”
刘前进起身出去。
众人领着自己的东西,柳春燕领回一个袋子,从里面掏出镯子戴在手上,高兴地看着。
鲁震山拿过袋子,翻找着里面的东西,有什么没找到。他悄声问王友明:“王队长,我这里面……有把小腰刀。”
王友明说:“腰刀属于凶器,你进来的时候就给没收了。”
鲁震山急了:“没收了?那……”
关晓渝过来:“怎么了?”
王友明说:“他找进来时带的一把腰刀。腰刀是凶器,咱们给没收了。”
关晓渝点点头。
鲁震山焦急地说:“我那……我那东西就是好看的,不能算凶器!”
王友明说:“是刀就是凶器,再好看的刀也能杀人!”
鲁震山无奈地走开,王友明低声对关晓渝说:“那把腰刀是不是叫刘场长拿走了?”
关晓渝想起来,从江滨北校场监狱出发前,她和小李在收拾犯人的东西时,确实见过一把腰刀,当时她和小李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王友明提出腰刀属于凶器,得没收。当时刘前进也在场,他居然看中了腰刀,顺手就留下了。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叫支队长拿去了。”王友明说。
关晓渝说:“是有这么回事。”
鲁震山没有走远,两人的对话他听了个大概。
柳春燕过来:“鲁大哥,别走了!你要走了,我怎么办啊?”
鲁震山别过脸去,像是不敢面对柳春燕。几天前,柳春燕到筑路工地见过他一面,问起他如果减刑以后怎么办,鲁震山说回东北老家。柳春燕当时就哭了,劝他和自己一块留下来,鲁震山说这里是他的伤心地,真的不想留下来。今天这一顿散伙饭,柳春燕几乎没动一筷子,她的目光始终没离开鲁震山,而鲁震山一直在回避她的目光,他觉得自己亏欠这个女人太多了。
“鲁大哥,”柳春燕过来,“你老家不是也没什么人了吗?就留下吧,算我求你了!”她的眼泪又下来了。
鲁震山不知如何是好,柳春燕渴求的目光像是终于起了作用,他说:“燕子,我答应你!”
这句话,让柳春燕的泪水流得更欢了,她一把抱住鲁震山,把鲁震山吓了一跳,慌乱地推着她:“燕子,人家看着哪!”
“我不管!我不管!”柳春燕任泪水肆虐,“我找文副场长和凌医生,让你留在医院。”
鲁震山推开柳春燕,犹豫着说:“……这事,我也想过,我当然想留下来,可我……什么也不会干哪……”
“怎么不会干?跑跑掂掂,打个杂儿的活你还干不了?等干完工地的活,你就回医院,咱俩在一起!”
鲁震山嗫嚅着:“可我怕……”
“怕什么?你鲁震山还有怕的事?”侯仲文过来,身后跟着文捷。
侯仲文说:“鲁震山,你现在已经是堂堂正正的一个新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啊?”
柳春燕为难地说:“文副场长、侯监区长,鲁大哥想留在新锦屏,可他怕你们不要。”
侯仲文看看文捷:“这—”
文捷思忖着:“……我看没什么不行的,刚才刘场长也说了,只要想留在新锦屏的人,我们都欢迎。”
柳春燕高兴地说:“鲁大哥,这下你放心了吧……”
鲁震山点了点头。
每天早晨,彭浩都要到各监区转一转。从来到新锦屏农场,这已经成了他雷打不动的习惯。今天早晨转到第十六监区时,正赶上开始吃早饭,侯仲文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就在这儿吃吧。”
彭浩坐下,侯仲文让战士把饭打来,两人边吃边说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