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部长和高参谋这次来新锦屏,还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办。
桌子上摆着鼓囊囊的公文皮包。彭浩、刘前进、文捷坐在桌边,高参谋坐在他们对面。程部长说:“上次我来新锦屏,找你们三位谈过话。刘前进和文捷对彭浩的疑点发表了个人的看法,彭浩做了解释和说明。今天,有必要公开彭浩的谈话内容了。”程部长向高参谋点了点头。
高参谋从皮包里掏出笔记本,打开:“这是那次的谈话记录。”随着高参谋的讲述,几个人走进了当时的情形—
面对程部长毫无表情的目光,彭浩侃侃而谈:“知道李厚福去送信的人只有党组的五名成员,外加一个甄世成。让他参加会议,是因为要商议粮食的事。这样算来,参加会议的六个人里,其中肯定有一人与李厚福之死有关。我排除了对刘前进、文捷、甄世成和老班长的怀疑,那么只剩下一个侯仲文。”
程部长问:“侯仲文不是你介绍来的吗?”
“对,我和他一起工作过,我认为他政治成熟,工作干练,就介绍他来部队,推荐他进了一支队的班子。在几次党组会上,他都旗帜鲜明地支持我的观点,让我很受感动。可是,有一件事,让我产生了怀疑……”
“哪件事?”
“就是刘前进强买粮食之后,他提议召开领导班子会,罢免刘前进支队长的职务。”
“不是没罢免刘前进吗?”
“文捷、老班长坚决不同意,我也觉得刘前进虽然强行买粮是不对的,但就因为这个罢免他,是有些小题大做了。我怀疑侯仲文是别有用心,在利用我打击刘前进。”
程部长点头:“你怀疑侯仲文与李厚福之死有关,有证据吗?”
“目前还没有。我在调查中发现,侯仲文有不在杀害李厚福现场的证明人。”
“也就是说,杀害李厚福的凶手不是侯仲文,而是别人。”
“对。”
“那你为什么还要怀疑侯仲文?”
“我更加怀疑他了。我知道侯仲文这个人平时不大愿意和别人交流,那天晚上他领着几个犯人和老班长在一起帮炊事班择菜,我认为,这是他刻意安排的障眼法。”
“不过,你为什么不怀疑甄世成呢?”
“开始我也想过他的可能性最大。不过,我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如果想这么做,用不着选择这个时机,那样目标太明显了。他负责押运粮食的时候很多,想做什么手脚的机会也很多,用不着等到现在。”
程部长点点头:“那个烧档案的小江,听说是你让他保护档案和电台的?”
“我看小江少言寡语,稳重听话,就安排他去警卫电台和档案。后来指挥部几次查到有电台信号跟着我们先遣队,这其中最值得怀疑的当然就是整天跟收发报机打交道的几个人,而这几个人不外乎就是关晓渝、周圆,再有就是小江、小吴。在这四个人中,最不应该怀疑的当然就是关晓渝,我们对周圆的排查一直在进行中,应该说也基本排除了她的嫌疑。剩下的小江、小吴,还没等审他,小江就跳了出来,又突然死了,死无对证,弄得我作为他的推荐人相当被动,在这种情况下,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他的死,你认为有问题?”
“他的死,我认为是有人想灭口。”
“谁?”
“第一个到现场的人是侯仲文,当然他是最大的怀疑对象。”
“是关晓渝让他去追小江的,他第一个到现场这解释得通。”
一直在记录的高参谋抬起头:“按你的推断,在官寨,你也是第一个赶到井台旁的人,这样,唐静茵的逃走,还有那两名战士的死是不是就都跟你有关?”
“这个……我解释不清。”彭浩犹豫了一下,“不过,我可以用我的生命起誓,我跑到井台旁的时候,那两名战士已经死了。”
程部长拿了根烟点上:“刘前进在井台旁找到了两枚弹壳,是我们用的手枪子弹。这件事,你知道吧?”
彭浩点点头:“刘前进给我看过,这两枚弹壳和杀李厚福的弹壳一模一样。我和前进一样,都怀疑两次谋杀,凶手是同一个人。”
程部长问:“还是侯仲文?”
彭浩说:“对。”
程部长说:“可是,侯仲文有不在现场的证明啊。”
彭浩说:“第一次,枪杀李厚福那次,虽然他不在现场,那个凶手也肯定是他派去的。杀害我们两名战士、放跑敌人那次,他虽然是后来到的现场,可这不能说明他此前就没有去过现场。当然,凶手究竟是不是他,还需要我们进一步去查证。”
程部长说:“别人也可以怀疑是你杀害了三名战士……”
“俗话说得好,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没有杀人,不怕别人怀疑。组织会通过技术鉴定,解除对我的怀疑。”
程部长问:“怎么鉴定?”
“看看那三发子弹,是不是从我的手枪里打出去的。”彭浩从腰间的枪套里,抽出了驳壳手枪。程部长沉着地看着。
高参谋站了起来。
彭浩把手枪放到桌上:“请把我的枪带回去,做技术鉴定吧。”
程部长踱着步子,琢磨着彭浩的话,彭浩的目光一直跟着程部长。程部长站住:“你相信党,相信组织,这很好。在对你的调查结论没有做出之前,你还要一如既往地开展工作。还要忍辱负重,继续扮演有内鬼嫌疑的角色。”
“我知道。”
“你把枪收起来。”
“程部长,请你带走它吧。”彭浩的话像是在恳求。
“我会带走它的。但是,怎么带走它,才更好呢?”
彭浩想了一下:“这样好不好,不要由我主动交出它,而是你当着某些人的面,换走它。”
程部长不解。
彭浩从桌上拿起手枪,装回枪套里,进一步解释说:“为了寻找嫌疑人的确凿证据,我要继续调查,就要隐蔽自己,迷惑他人。当众换枪,表明了组织对我不信任,这有利于我开展调查工作。”
“我明白了,你说,这枪怎么个换法?”
可以看出,三个人那次的谈话暗流涌动,彭浩对侯仲文的态度令刘前进和文捷都感到有些吃惊。
程部长说:“上一次我们离开新锦屏的时候,高参谋为什么要强行与彭浩换枪?有的人心里明白,有的人心里不明白。那场戏,彭浩导演得不错,他和高参谋的表演也蛮好啊!这场戏的目的是为了迷惑内鬼,让他以为我们追查的目标还是彭浩。”
彭浩问:“外调和技术鉴定有结论了吗?”
“高参谋,你说说对彭浩外调的结果和技术鉴定的结论吧。”程部长说。
彭浩、刘前进、文捷的目光同时聚焦到高参谋脸上。
高参谋从皮包里拿出几份材料,抖了抖:“有人举报彭浩同志1947年作战受伤后脱离了部队,这段历史有疑点。我们外调的结果是,1947年8月彭浩伤愈后参加了党校学习。1948年2月参加土改工作团,在江东搞了一年的土地革命。1949年3月他担任江东县委书记,同时兼任县敌工大队书记。1950年4月调到地委任副书记。1951年5月调到滨江市江东区任区委书记。这段历史,他的领导和战友都出具了证明。”
高参谋举着证实材料,看着大家:“对彭浩整个外调过程都挺顺的,就是敌工大队那一时段,麻烦得很。敌工大队—对敌工作大队啊,人头复杂,事件性质又常常显得难以把握……现在,组织上对彭浩的这一段历史也有了结论,彭浩同志这一阶段的工作是清白和清楚的。”
彭浩松了一口气。文捷高兴地笑了笑。刘前进打了彭浩一拳。
高参谋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彭浩,将手里的材料放到一旁,又从皮包里拿出两份材料。
程部长表情沉重。
高参谋接着说:“这是对刘前进同志交来的三枚弹壳和对彭浩同志手枪的技术鉴定材料。鉴定结论是,三枚弹壳是我军使用的手枪子弹无疑,口径是7.63公厘。这三枚弹壳是从彭浩的手枪里发射出去的,因为弹壳底部与枪机撞击留下的痕迹,与枪机的前表面相符。”
彭浩、文捷惊得睁大了眼睛。
刘前进拿过鉴定材料仔细看起来。
程部长点上一根烟:“你不用看了。开始,我也不相信这个结论,鉴定专家就用彭浩的枪进行了实弹检测,新弹壳与送检的弹壳进行比对,底部的痕迹完全一样,这表明技术鉴定的结论没有错。三个弹壳,都是从彭浩的枪里弹出来的。”
彭浩额头上沁出汗水。
刘前进、文捷看看程部长,又看看彭浩。
彭浩苦笑了下,默默起身,从枪套里抽出勃朗宁手枪,放到桌子上:“程部长,我……”
程部长不语。
彭浩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门口。
刘前进、文捷感情复杂地看着彭浩。
程部长轻声说:“等一下。”
彭浩停步,慢慢转过身来,看着程部长。
程部长说:“彭浩,让你参加这个会议,向你公开外调结果和鉴定结论,你懂得是什么意思吗?”
彭浩说:“说明党组织还是信任我的。我很感谢。”
“党组织信任你,你也要信任党组织。”
“请首长放心,如果允许……我会一如既往地工作。我相信党组织会查清我的问题。”
“党组织要查,同志们要查,你自己也要查。只有查出了内鬼,才能还你清白。”
“我明白。”
程部长向高参谋示意了下。高参谋从皮包里拿出彭浩的驳壳枪,交给程部长。
程部长走到彭浩跟前,把驳壳枪插到彭浩腰间的皮带上。彭浩眼圈发红,缓缓举起右手,敬礼,转身走出门去。
刘前进、文捷相视无语。
程部长说:“刘前进,怎么不说话了?”
刘前进沉默了半天,才说:“你既然相信他不是内鬼,还亲自把枪给他戴上,你就应该宣布解除对他的怀疑,让他精神愉快地工作。可现在这样……这算怎么回事嘛!”
“我也想解除对他的怀疑。可是,技术鉴定的结论,三名战士的死与他有瓜葛。”
“这还不明白吗?那肯定是内鬼栽赃陷害!”
“内鬼是怎么栽赃陷害的?”
“我……我怎么知道……”
高参谋皱起眉,看着刘前进。
“你应该知道!要想方设法知道!”
刘前进看着程部长。文捷看看高参谋,又看看刘前进。
“内鬼果然厉害,我们遇上高手了……”程部长点了根烟,“古人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开动脑筋,调动智慧,把狡猾的内鬼揪出来!”
程部长顺手拿起一支铅笔,斟酌着,铅笔从程部长手上滑脱,在桌子上滚了几滚,落到地上,弹了几弹,清脆的响声在寂静无声的空间里,被夸张、放大,化作凌厉的一声怪响。
程部长将身子靠在椅子背上,目光如炬:“如果内鬼不是另有其人,那他彭浩就是在……贼喊捉贼!”
彭浩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回手闩上房门。他把自己直挺挺地摔到床上,半天没有动一动。他的手慢慢移到腰间,抽出手枪木然地看了许久。
弹膛里空空荡荡。
彭浩拉开枪机,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他闭上眼睛,手指扣向扳机。轻轻的一声脆响直入耳畔—接着又响起了两声、三声、四声、五声,他像疯了一样连续扣动着扳机,直到手指发木……
彭浩眼睛直直地盯着房梁,枪还在太阳穴上,僵持了一会儿,垂落下来。彭浩嘲讽地笑了下,坐起来。他拿过旁边的一个弹夹,装上子弹,思忖着,犹豫着……
彭浩的冷静离开,让刘前进越琢磨越不是味儿,以至于程部长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终于打断程部长的话,说得去看看彭浩,转身跑出屋去。文捷也感觉到什么,紧跟在他后面跑出来。
彭浩手里的枪已经推弹上膛,他拉开枪机,缓缓举起枪,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他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听见血液奔涌的声音……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手指扣向扳机—
刘前进和文捷脚前脚后跑到门前,推了几把门板,门板摇动了几下,还是关得死死的。
“彭浩,开门!”刘前进在门上擂着拳头。
屋里没有动静。
文捷拍打着门板:“彭书记,你开门哪!”
“再不开门,我踹啦!”刘前进大喊。
“嘭!”屋里传出一声沉闷的枪声!
刘前进、文捷大惊!
刘前进一脚踹开房门,冲了进去,文捷跟进去。
彭浩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老彭!”刘前进一步跨到床前。
直挺挺躺在床上的彭浩一动不动。
“老彭!”刘前进推了一把彭浩。
彭浩的身子动了一下,慢慢坐起来,将手里的手枪插进腰间。
文捷舒了一口气:“彭书记,你吓死我了!”
彭浩惨然一笑:“怎么?以为我死了?我琢磨来琢磨去,死了比活着容易多了……”
刘前进给了彭浩一拳:“那你也得给我活着!”
彭浩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是啊,我要是现在就这么死了,那就是背叛党,自绝于人民,无疑就是个内鬼,永远也别想讨回我的清白了!”
彭浩推开刘前进,低头从刘前进的脚下拾起一枚弹壳。
彭浩手举弹壳:“这枚弹壳,是刚才从我的手枪里弹出来的,你看看,和那三枚弹壳是不是一模一样?”
刘前进说:“不用看,肯定是一模一样,技术鉴定不会错。”
“那杀人的凶手就是我了?”彭浩盯着刘前进。
“我,我从来没有说过你是凶手。”
“那你说,凶手是谁?”
刘前进愣了下:“我要知道就好啦!”
文捷从彭浩手里拿过那枚弹壳举在眼前看着,弹壳反射出的光,刺目灼人!
王友明把揪出傅明德的事告诉了侯仲文,这让病床上的侯仲文吃惊不小:“乖乖,原来他是条深藏不露的大鱼呀!军统上校,坏事一定做了不少,该够枪毙的线了吧?”
王友明坐在床头:“他表示要申诉,说他参加过台儿庄会战,打过日本鬼子。戴笠死了以后军统改组,他被贬到山沟里去了,没跟共产党打过仗。”
“他的终审判决是什么?”
“那个还没下来。他现在被关小号,不准与外人接触。”
侯仲文叹了口气:“你看我这院住的,监区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还跑这躲清闲来了。”
“你这不是在养伤吗?怎么能算躲清闲。”王友明又跟侯仲文唠了会嗑儿,就走了。
侯仲文一瘸一拐把王友明送到门口。王友明笑着说:“看你这架势,还真快出院了。”
侯仲文的伤恢复得确实挺快,这得感谢关晓渝。只要她没事,就来到病房扶着侯仲文练习走路。
周圆提着一袋子苹果进来,看到侯仲文下地了,觉得颇为惊讶:“监区长,你的革命意志可真坚强呀!”
关晓渝说:“他嫌住院耽误工作,硬要练习走路,想早点儿回工地去。”
“我的岗位在工地和监室,在这待着着急呀!”侯仲文拍了把大腿。
周圆赞叹:“先进人物就是与众不同呀,做的是丰功伟绩,说的是豪言壮语。”
侯仲文摆摆手:“周干事,你高抬我了。”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刘场长在干部大会上说的。”
“刘场长说的?”
“他还说,你不怕危险,身先士卒,舍己救人,光荣负伤,是公路建设中涌现出来的先进典型,说应该大张旗鼓地好好宣传一下。”
关晓渝扶着侯仲文坐到床边。周圆坐到对面床沿上,掏出笔记本:“我已经采访了王友明、马大虎、鲁震山、小痦子,他们从不同侧面讲述了你的事迹。现在,我该听听你这位英雄人物自己怎么说了。”
“有什么好说的……这真没什么。算了,算了,你别让我遭罪了。”
“不行不行,监区长,你要是不说,那可是不支持我工作。刘场长该骂我了,他的臭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你总不能看着他把我骂个狗血喷头吧!”周圆说得可怜巴巴。
“行了,你再说我都快掉眼泪了。”关晓渝拿过苹果,“老侯,你就跟周圆说说吧。她这人,你要是不答应她,她会缠死你。你俩慢慢谈,我给你们洗苹果吃。”
关晓渝洗了苹果回来,两人谈得已经热火朝天。侯仲文谈得很好,他的口才还真是让周圆吃惊不小:“监区长,这上过党校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啊。你的这些话,我整理一下就是一篇精彩的文章,我可省事多了。”
侯仲文笑笑:“咱们这就是聊天,想到哪说到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