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你的臭嘴!”鲁震山没好气地骂了句。
凌若冰拿过纱布和绷带。
“凌大夫,我来吧。”柳春燕给苟敬堂包扎受伤的手。
苟敬堂两眼盯视着凌若冰。凌若冰躲避苟敬堂的目光,走到一边,端起茶缸喝水。柳春燕瞪了苟敬堂一眼,使劲勒了一下绷带。
“哎哟—”苟敬堂叫着,“你轻点儿啊姑奶奶!”
“我这手比大锤轻多了。处置完了,走吧。”柳春燕把苟敬堂的手一推。
鲁震山拉起苟敬堂,苟敬堂不走:“我是工伤,得休息几天。”
鲁震山指着苟敬堂:“你再不走别说我不客气!”
“我说台儿庄,你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裘双喜拉过苟敬堂,“老苟休息关你什么事,共产党还讲究人道主义哪!”
鲁震山说:“侯监区长说了,包扎好就带他回去干活儿!”
裘双喜摆摆手:“得了吧,你这就是假传圣旨,跑这儿来会情人。”
鲁震山一把将裘双喜推了个趔趄:“再放狗屁,我捏死你!”骂完,拉起苟敬堂出去。
“你……你等着!”裘双喜跟在后面出去。
凌若冰和柳春燕笑起来。
侯仲文没答应苟敬堂休息,是因为最近靠这种办法想混病不上工地的犯人越来越多,他在向刘前进汇报时说:“这些人就是千方百计想逃避劳动改造,对他们就得重点监督。”
刘前进点点头:“鲁震山揪回苟敬堂,这个做法对我很有启发。我们可以用改造好的犯人来监督抗拒改造的犯人,这样能事半功倍,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把你这个做法推广一下,各个工区都选出监督员,对那些抗拒改造的犯人进行重点帮教。”
“我看这监督员不用选,由咱们指派那些改造好的人担任就行了。”
“由咱们指派,犯人容易产生抵触情绪,不利改造。由他们自己选,对他们也是一种自我教育,效果会更好的。”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刘前进打量着侯仲文,让侯仲文有点发毛:“刘场长,你怎么这么看着我?不认识了?”
“你比以前黑多了。”
“老是在工地上风吹日晒的,能不黑吗?”
“皮肤黑点儿不怕……”
“就怕心黑?”侯仲文听出刘前进的话里有话,“你放心吧支队长,我的心永远是红的。”
刘前进笑了下:“皮肤晒黑不怕,回到办公室就会变白了。人心隔肚皮,难猜呀。”
侯仲文提出在犯人中选监督员的办法,刘前进很快推广了起来,犯人们反响强烈的程度超过了预想。当王友明给鲁震山戴上工区监督员的红袖标时,鲁震山还有点激动,向给自己投票的犯人们抱拳致谢。
与鲁震山的激动不同,大菊虽然也戴上了一个红袖标,可她整天里还是闷闷不乐。女犯们聚在一起给男犯们洗衣服,只有她一个人躲得远远的。柳春燕凑过来坐到石头上,用胳膊肘碰了下大菊:“想什么呢?我听说减刑的名单快下来了,可能真有我哪。”
大菊抬眼看着柳春燕,笑了笑:“恭喜你。”
“你不用着急。我看侯监区长对你挺好的,哎,他不找你谈话了吗?没跟你说这件事啊?”
大菊摇摇头。
“你个死样,跟我还保密!哎,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净瞎说。”
“怎么是瞎说?差官爱女犯儿,这戏里又不是没唱过。”
“行了,快别瞎说八道了。”大菊看看四下,生怕叫谁听到。
柳春燕悄声问:“那次你说你原来就见过侯监区长,什么时候见过啊?你们是老相识了,这不更好办事吗?”
大菊起身:“哎呀,你别问了。烦死了!”
减刑的女犯中,还真有柳春燕。这天早上,身穿新衣的柳春燕拎着一个布包走出监区大门,就见身穿列宁装的凌若冰笑吟吟地等在门口。
柳春燕快走两步上前:“凌姐,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呀。燕子,你出狱了有什么打算没有?”
“我想留下来等震山大哥,等他出狱了,我们就在农场安个家。”
凌若冰脸上闪过一丝喜悦:“农场医院正缺护士,我跟文捷副场长说好了,你要是愿意,她希望你留下来。”
柳春燕愣了下,一把抱住凌若冰,兴奋地大叫:“太好了!”
当上监督员的鲁震山真的跟过去大不一样了。在他的带领下,第十六监区的工程进度快了很多。
采石场上,开山炸石的炮声接二连三地响着,石头山上烟柱冲天,碎石块像雨点似的飘落下来。大石块顺着山坡滚落,腾起一串串烟雾。石头垛后面,男犯们头戴安全帽,挤坐在一起,数着炮声。戴着安全帽的侯仲文、王友明、马大虎也蹲在一旁。
炮声停止了。侯仲文站起来,看着山上:“鲁震山,装了多少炮?”
“装了14炮,响了13炮,还有一炮没响。”
侯仲文又蹲下:“再等十分钟,哑炮再不响,就得进现场排除了。”
这十分钟过得很是漫长。侯仲文看了看手表:“看来,这个哑炮不能响了,得先把它排除了,清除隐患再干活。”
男犯们或蹲或坐在地上不动。
侯仲文起身:“不用害怕,我在前头,大家跟在我身后。”说完,带头向山上走去。王友明、马大虎跟上,鲁震山拉了把小痦子,也朝山上走去。
裘双喜、傅明德、苟敬堂等人无奈地跟在最后。众人到了半山腰,突然,“轰”的一声,哑炮响了,碎石和尘土冲上了天空。
侯仲文大喊一声:“快趴下!”
男犯立即趴下,手捂着安全帽。碎石、尘土洒落下来,落到众男犯的身上。
侯仲文抬头看着。一块大石头顺着山坡滚了下来,向鲁震山和小痦子趴着的地方冲去。“鲁震山,快躲开!”侯仲文大声喊着跑过去,一把将鲁震山扯过来。大石头从鲁震山和小痦子的中间滚了过去。
侯仲文的左脚被大石头碾了一下,他发出一声惨叫。
农场医院里,凌若冰给侯仲文的左脚打上了石膏。刘前进和彭浩一直在旁边焦急地看着。
文捷说:“趾骨骨折了,没有大事,养几天就好了,也不会落下什么残疾。”
“你们看,我说没事吧。倒是你们哗啦啦一来,我还怪紧张的。”侯仲文躺在床上,显得毫不在意。
彭浩说:“老侯,你身先士卒,舍己救人!给我们树了个榜样啊!”
侯仲文摆摆手:“应该的!哪个管教碰上当时的情况,都会那么做。”
“行吧老侯,你就好好养伤。还有什么事没有?”刘前进问。
侯仲文想了想,“还真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们说……”他看了看身旁的凌若冰,欲言又止。
文捷看出来,拉了下凌若冰,两个人出去,文捷关上房门。
自从到了新锦屏农场之后,三个人还是头一次坐在一起这么无所顾忌地谈话。
侯仲文说:“我们不是遭到土匪袭扰,就是犯人逃跑。我认为,我们内部的问题越来越严重。”
刘前进说:“从特务小江死了以后,情况就好了嘛。”
侯仲文摇摇头:“暗藏的敌人难道真没有了吗?我不这么乐观,我相信你们也未必会这么乐观。”
刘前进说:“这话不能乱说,一定要有证据啊老侯。”
“证据我没有,可我有强烈的感觉。我的感觉不会骗我。”
刘前进一笑:“也是直觉了……这东西……”
彭浩说:“老侯,那你就说说你的感觉吧。”
侯仲文说:“西行一路走来,土匪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使我们步步艰难、处处被动。卧云寺险些让宁嘉禾逃跑,明显是我们内部有人与寺里的特务里应外合。土匪在老龙口声东击西,粮食被焚,老彭受伤,宁嘉禾逃跑。这一切,没有内鬼提供准确的情报,土匪怎么能顺利得手呢?光是小江吗?一个小特务有这么大的能耐?”
刘前进低着头。
彭浩说:“仲文同志不愧是老革命,问题提得很尖锐,分析得也很深刻。”
门被推开,关晓渝和周圆急匆匆跑进来,关晓渝急切地问:“监区长,伤得怎样?”
“已经没事了。”侯仲文拍拍腿。
关晓渝舒了一口气:“可吓死我了!”
周圆拉了拉关晓渝。关晓渝不好意思地说:“彭书记,刘场长,你们也在这儿啊?”
刘前进起身:“行了,我们该走了。晓渝,你替我们照顾照顾他吧。”
侯仲文倚在病床的被垛上看文件,一条腿被吊起来。
关晓渝拿着打来的饭菜进来:“别看了,吃饭吧。”
侯仲文放下文件:“一直在床上不动弹,哪还用吃饭。”
“人是铁,饭是钢,你这个老革命一顿不吃,也照样饿得慌。”
侯仲文接过饭菜:“晓渝,有事你就忙你的去,别老在这儿陪我。”
“我在这儿陪你也是工作,这可是支队长交代过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不想让我陪你!”
“……那怎么会呢……”
关晓渝看着侯仲文吃饭,一颗饭粒粘在他下巴上,关晓渝伸手想去拿下,侯仲文有些不自然,自己在嘴巴上抹了一把。
关晓渝笑起来:“我来吧,都抹到你那革命的弯月亮里去了。”
侯仲文一时没反应过来,关晓渝说:“我说都抹到你下巴的疤上了……”
侯仲文尴尬地笑笑,关晓渝掏出手绢,给他擦干净。
谁都没有想到,鲁震山立了一个大功。
程部长不仅带着高参谋来到了农场,随行的还有北京公安局的两个处长,一个姓张,一个姓王。
程部长说:“前进、彭浩,你俩一手抓建场,一手抓深挖,不声不响就抓住了一条大鱼!我得表扬你们啊!”
刘前进说:“其实,这条大鱼也不是我们发现的,是犯人鲁震山在党的政策感召下,主动举报的。是吧,老彭。”
彭浩点点头:“是这样。”
程部长一笑:“鲁震山是被你们改造好的典型嘛,你俩还瞎谦虚什么!”
众人都笑了。
程部长说:“让张处长、王处长给你们说说核查傅明德的一些情况吧。”
张处长说:“接到你们的报告以后,部里非常重视,立即成立了专案组,与有关部门协调,积极开展核查工作,现在,终于找到了知情人迟成风同志。”
王处长插话:“迟成风同志参加了北平和平解放,检举了保密局北平站的潜伏特务,他是一位抗日英雄,也是一位爱国功臣。”
张处长接着说:“迟成风同志看到你们提供的傅明德照片,立即认出,他就是台儿庄会战的督战官,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军事统计局上校督战官郑运斤。”
彭浩说:“这个军统特务化名傅明德,伪装成一贯道的坛主,显然是避重就轻,逃避镇压。他能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吗?”
王处长说:“迟成风同志不但写了证实材料,还提供了一张他俩当年在台儿庄的合影照片。铁证如山,他是否认不了的。”说着,王处长从文件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程部长。
程部长看了一眼,交给刘前进。
照片上,是一个光头的军人和戴着军帽的傅明德,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当年的傅明德还很年轻。
刘前进指了下照片:“这是傅明德嘛,那会儿是年轻。”
张处长说:“当时他31岁。”
刘前进把照片递给了彭浩。彭浩看了看照片:“是他!”
程部长说:“二位处长要提审郑运斤,你们俩要积极配合。”
刘前进从彭浩手上又拿回照片,仔细看着。
程部长敲了敲桌子:“听见我的话没有啊刘前进?出什么神哪你?”
刘前进指指照片,看着程部长:“那时候他是个上校督战官,那现在……他会不会是那个参谋次长?”
“我就知道你会想到这一层。对郑运斤的进一步调查,部里会做。当然了,你们这边也要再下下工夫。”
傅明德并不好对付,他举着那张照片看了半天,一脸茫然地摇摇头:“这两个人……我不认识。”
刘前进和张处长交换了一下眼神。张处长说:“你再仔细看看。”
傅明德把照片还给身旁的战士:“不用再看,我真的不认识。”
战士把照片放在彭浩面前。彭浩拿起照片看着。
王处长语气平和地说:“实话告诉你,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历史问题,让你主动交代,就是想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不要执迷不悟啊。”
傅明德不做声。
张处长说:“你要不珍惜这个机会,我们可要揭发了,那你就是有意抗拒,要从严惩处!”
傅明德慢慢抬起头:“我再看看……”
彭浩将照片递给战士,战士又递给傅明德。
傅明德看了一会儿,突然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左边光头这个人,是国民党第二集团军第31师师长迟成风中将。”
刘前进和彭浩相互看一眼,彭浩问:“右边的人呢?”
傅明德摇头:“我,想不起来了……”
刘前进冷笑了一下:“你记性不好忘性挺大,把自己年轻时候的长相模样都忘了!”
傅明德额头上沁出冷汗:“这个人,真不是我……”
“你说得对!”刘前进懒洋洋地说,“他确实也不是一贯道坛主傅明德,是军统特务,上校督战官郑运斤!”后面的话,刘前进说得越来越快,掷地有声。
傅明德还在抵赖:“你的话,我听不懂……”
“听不懂?傅明德……不对,该叫你郑运斤。我们不认识你,别人对你可有深刻的印象呀!”张处长从档案袋里拿出两份材料,“这一份是原31师敢死队员的检举材料,说你亲自给他们发过大洋。这一份是迟成风的证实材料,他证实发大洋的人是军统局少校督战官郑运斤,他和郑运斤还在台儿庄留下这张合影。历史不容篡改,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想抵赖吗?”
傅明德低下头,喃喃地说:“我,我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