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魁骑在马上,一边赶路,脑海中一边闪现着第一次上任时的整个场面。两年过去了,工作顺利,鹿场也兴旺起来。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两只豹子能跟自己作对,使两年的心血白费了……暴雨过后的林区,晴空万里,阳光灿烂。山谷中静悄悄的,既听不到鹿鸣,也闻不到熊吼,只有麻雀、松鸦、杜鹃和柳叶眉等惊慌失措地在峡谷中飞过。山根路旁,不少的树条子上还挂着一绺一绺的枯草,这是山洪退后留下的痕迹。百年不遇的山洪,给林区的生产和生活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公路两旁,处处是山包,没有车辆也不见行人。从野猪岭到老鹤林,来来往往,宫本魁不知道往返过多少次了,但哪一次也没有今天苦恼和沉重。突然,两只梅花鹿从密林中钻了出来,大白马一惊,精神了起来。两只梅花鹿调头就跑,并不停地叫着。眨眼之间,就消失在了密林深处。拐过山包,老鹤林就到了。盛夏的早晨,狩猎队听不见狗咬,也闻不到鸡叫,显得有些沉闷。于宝坤家在屯子的东边住,离办公室不远。宫本魁骑在马上,远远就看到了于宝坤的房头。
几条大狗听到了动静极不情愿地抬了抬眼皮,一见是熟客,便晃了晃尾巴,又进入了梦乡。于宝坤的猎狗个大、凶猛、战斗力特强,一般的野兽闻到其吼声,夹着尾巴就逃。尤其是“天骄”和“天王”这两条狗,比牛犊子还大,粗腿大脑袋,眼珠子血红。野猪打怵,群狼见了也会绕着走。这次征战豹子沟,这两条大狗就首当其冲了。宫本魁早就说过:“我说老于啊!这两只大家伙就换防野猪岭啊!它俩去坐阵,咱们鹿场就会安然无恙喽!”于宝坤死活也不肯答应:“不是老朽自私,难以割爱,而是一刻不见它们我就六神无主啊!去不得哟!但工作需要,鄙人还是会鼎力相助的。别说是爱犬,就是老朽也可以在养殖场常驻嘛!哈哈哈!宫大队长,这可是老朽的肺腑之言哟!”
既然主人舍不得,考虑到他的难处,宫本魁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此刻宫本魁翻身下马,拴好了牲口,于宝坤的两条大狗就晃动着尾巴迎了上来,用无声的语言在打着招呼。宫本魁步子没停,边走边抚摸着它们的脑袋说道:“你们俩易主,在鹿场安家,该多好啊!”话音刚落,一位老太太就迎了出来。她用手上的毛巾拍打着灰尘,看了一眼宫本魁,就亮着嗓子高声地问道:“哟!来客人啦!你找谁啊?”老太太有六十多岁,大脚,灰发,皱纹纵横,目光和蔼。老太太忽然兴奋地问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就是狩猎队的宫大队长吧?”宫本魁急忙点头说道:“我叫宫本魁,是来找于队长的,您是……”“哟嗬!果真是宫大队长啊!怨不得一大早,还没起来,我这眼睛就一个劲儿地跳,原来是贵客临门,快请进、快请进!老头子,来贵客啦!”出于礼貌,宫本魁并没有跟着老太太进屋,而是留步于门外,等待着于宝坤起床。宫本魁在门外等着,一边吸烟一边想着心事。那时他才来老鹤林不久,一次出去办事看见狼群围攻一个挑担子的老头。“不好,赶快救人!”来不及多想,他在马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掌,直奔着狼群冲了上去。可是奇怪了,他在马背上模模糊糊地看到,老头儿扔下了扁担,眨眼之间,围攻的狼群就四处逃难了。他有些纳闷,没有援兵也没听见枪响,饿红了眼的野狼怎么就会放弃目标,逃走了呢?到了眼前,勒马一看,那老头是于宝坤。于宝坤手扶着扁担,脸色通红,眯缝着小眼睛,微微笑着。雪地上放着酒壶,宫本魁坐在马上就闻到了酒味。再看对方敞着怀,在寒风中临危不惧。狼群早已无影无踪了。
宫本魁收起短剑,迎着寒风问道:“于师傅!刚才的狼群,怎么都吓跑了呢?”于宝坤不无炫耀着说道:“哟嗬!是宫队长啊!”他又看了看周围,“都跑啦,兵不厌诈呗!老朽乘酒兴还真打算跟它们玩玩呢!老朽用李鬼真的吓跑了李逵!北大荒的狼群,平时挺凶,关键时刻还是沉不住气!宫大队长您略迟了一步,没有看到它们多么狼狈。哈!哈!哈!一场好戏,您没有眼福哟!”宫本魁满头雾水,又是满脑子问号。他下马后认真地问道:“于师傅,什么兵不厌诈?谁是李鬼?谁又是李逵?您能不能告诉我,您用的是什么妙计把野狼吓跑的?于宝坤看了看四周,对宫本魁小声说道:“宫大队长,您是政府派来的,刚才又是置生死于不顾来搭救老朽,对您隐瞒,于某良心不忍啊!好吧!不怕你笑话,我就再演练一遍。”说着他就拧开壶盖,双手抱着,嘴对嘴儿,咕咚,咕咚一阵狂饮。喝完后,他便把酒壶放在了雪地上,用手背抹了抹嘴角。于宝坤紧闭着双唇,口里嘎吱嘎吱地山响。暮色笼罩在旷野上,牙齿的声音,连宫本魁也感到了恐惧。再看老于,眼珠子贼亮,腮帮子上的肌肉也急速地跳动着。
大约有半袋烟的功夫,他才猛地一拍胸膛,突然一张大嘴,霎那间,喷出来的酒气见到凉风,就变成了一只老狼,比真狼还大、还凶猛。耳朵、脑袋、牙齿、舌头、四条腿、尾巴一样不差,栩栩如生,第一只成型,第二只又出现,随之是第三只、第四只和第五只,只只逼真,只只都在狂奔。再看于宝坤,因过度疲劳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他半闭着眼睛,全身抖着,随时随地都有倒下去的危险。宫本魁呢,先是惊喜,继而是愕然,一手搀扶住了晃晃悠悠就要倒下的于宝坤。他由衷地说道:“于师傅,您……您真是了不起啊!”再看那些用酒雾吹成的野狼,随风晃动着,像电影中一个个放慢了的镜头,野狼在雪地的空气中缓慢而又凶狠地奔走着,高大的身影在不停地拉长、扯高、变淡。
足足有三四分钟,这群庞然大物才在原野上一点点地消失。宫本魁见天色已晚,便客气地说道:“于师傅,您太累了!让我大饱了一次眼福,骑上我的马吧,我替您挑着担子!”说着,他就把缰绳塞到了于宝坤的手上。于宝坤歉意地点了点头:“也好,也好!老朽今天让宫大队长您见笑喽!”他接过缰绳,爬了几次也没有爬上去。宫本魁见状,急忙伸手扶了他一把:“于师傅,您的坐骑呢?骑它去市内不是也很方便嘛!”“我害怕招惹麻烦,就没有骑它。再说啦,步行也是锻炼身体嘛!”坐正了身子,于宝坤才有了精神,小声地说道:“如果宫队长您有兴趣,明天老朽再献献丑,你我相聚也是一种缘分哟!”没来狩猎队前,宫本魁就大致了解了于宝坤的历史和家境。知道他独自一人,虽然清苦寂寞,但有猎狗相伴,有烟酒相陪,寂寞之中倒也能趣味无穷。
关键是炮手和家属们都很敬重他,敬重他的人格,也敬重他的绝技。再说了,狩猎队都是粗人,于宝坤的文化修养,也就赢得了大家的尊重。男女炮手,都能自觉地接受他的指挥和调遣。于宝坤和一个叫“草爬子”的炮手住对面屋。茅屋很矮,窗户很小,板夹泥的墙壁,一铺大炕占去了房子的四分之三,外屋是厨房,电两家共用。赶巧“草爬子”夫妇去了完达山,一时是不会回老鹤林的。所以说这栋草房也就变成了于宝坤的独立王国。到了于宝坤家后,宫本魁帮他喂了狗,白马拴在了槽子上。烧热了大炕,两人也就紧挨着炕头,耳闻着山风,进入了梦乡。躺在炕上,宫本魁半宿没有合眼,翻来覆去地猜测着:这个老家伙,到底有什么绝活要想让我知道呢?口中能吐出各种各样的猛兽,活灵活现,那么逼真传神。他直到黎明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而于宝坤呢,直到天亮,始终是鼾声如雷。宫本魁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于宝坤早已经起来在厨房忙碌开了。宫本魁出去为大白马添了点草料。回到屋里,于宝坤就叮叮当当地把饭菜准备好了。宫本魁抽了抽鼻子高兴地喊到:“好香啊于师傅!你为我准备了什么菜肴啊?”“不成敬意!初来寒舍,实在是抱歉哪!”于宝坤端着盘子和烫好的酒,嘿嘿笑着打招呼,“宫队长,赶紧洗脸,饿坏了吧?昨晚上让您饿着肚子睡觉,实在是不好意思啊!”炕桌上摆好了一盘子野猪肉。宫本魁也不客气,上炕盘腿,鞋子都不脱。
他看着桌上的酒碗,皱着眉头说道:“于师傅,一天三喝呀?”于宝坤笑了,张着没牙的大嘴:“来!宫队长光临寒舍,我先敬您一杯。”说着,像喝水一样,右手一举,就喝了一口。放下酒碗,抹了抹嘴角说道:“别客气啊宫队长!我这手艺也不知道合不合您的胃口?”“不错!不错!”宫本魁夹了一大块野猪肉,填进嘴里,大口地咀嚼着,满意地说道,“于师傅您真是多才多艺啊!瞧这野猪肉让您给炖的,不亚于大厨啊!”“过奖啦!过奖啦!家常便饭,宫队长不必客气,酒足饭饱才是鄙人的初衷啊!”于宝坤边说边为宫本魁倒满了一大碗酒。宫本魁既不推辞也不谦让,看着于宝坤说道:“于师傅!实话实说,我呢,有急事在身,想尽快返回野猪岭鹿场。在老鹤林已经耽误一宿啦,您昨天傍晚的许诺,老弟我可是迫不及待哟!”“那好!在宫队长面前,老朽就再次现丑啦!”于宝坤油光光的胖脸上堆满了笑容,他下炕出屋,像变戏法一样,眨眼就端上来一只煮好的野鸭子。
宫本魁把目光从鸭子上移开,盯着主人,仿佛在问道:“这道菜端上来,不仅仅是为食用的吧?”“宫队长,不客气地说,这道菜老朽是要独自享受喽!十几年啦,看我吃这道菜的人可是不少,今天给你表演这也算是咱俩的缘分。”说到这儿,于宝坤略微提高了一点嗓门儿,字字句句都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宫队长,您到野猪岭也半年多啦!建鹿场,讲政策,言传身教,大伙儿也都服您!当然喽,也了解了您的苦衷和难处。老朽我不管怎么说也算个有知识之人,知道生态平衡的重要性!也知道破坏了生态后,带来的种种灾难。所以啊,禁止猎鹿,我双手赞成。保护生态老朽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唉!这些年呐,我是琢磨透了,民主政府是真心地为老百姓办事,深得民心哟!”说着,略微歉意地看了一眼宫本魁,没牙的大嘴,吐出了一丝苦笑,“看看!看看!光听我白话啦!鸭子再不吃可就要飞喽!”说着,于宝坤打住了自己的话头,伸出两只胖手,眼不睁,头不抬,拽完了翅膀撕大腿,连皮带肉捎带骨头,眨眼工夫,那只野鸭子就被他彻底地消灭了。宫本魁直勾勾地盯着,他要看到底还有什么样的节目要表演!外面寒风呼啸,林涛轰鸣。
室内的于宝坤把整只鸭子吞下肚去后,又端起盘子,连汤带水地舔了个精光。然后才离开了炕沿,两腿蹒跚着到南墙下面的窗户左侧,转过身,后背紧贴在土墙上,两只手在厚厚的肚皮上反反复复地揉搓着。只见他目不斜视,紧盯着炕桌上的盘子。时间不长,油篓般的脸蛋子上就出现了汗水,他也顾不上擦抹,脖子一伸,“噗”地一声,一块干干净净的鸭子骨头就“叭哒”一声落在了盘子上。骨头是从他没牙的嘴里头射出来的,带着风声,像一只紧弓下的利箭。就在宫本魁一愣神的工夫,就见于宝坤嘴里像刮风一般,“嗖!嗖!嗖!”一根接着一根,一块接着一块地喷射了出来,落在盘中,又自然地组合成了一只野鸭子骨架。脑袋是脑袋,翅膀是翅膀,跟真的所差无己。
宫本魁眼睛花了,目光也直了,张着大嘴,半天才情不自禁地大声喝道:“太好啦!太绝啦!哎哟我的妈呀!这真是天下一绝啊!”于宝坤呢,与昨天一样,照样是脸色苍白,气喘吁吁,汗水淋漓。他的汗珠子顺着腮帮子滚落在地上,发出了“叭达!叭达”的响声。宫本魁怕他再次晕倒,刚要下地,就见于宝坤有气无力地抬起了胳膊,指着酒碗,又看了看他,非常吃力地说道:“宫……队长……酒碗……给我!”宫本魁急忙下地,端起酒碗,小心翼翼地送了过去。于宝坤接过酒碗,两手抖着,费了好大劲才举到了嘴边。饮一口白酒,眯缝着眼睛,用尽了力气,往炕桌上的鸭子上喷去。“噗”地一口,镇定了片刻,他举起了酒碗“噗”地又是一口。酒雾像一道道彩虹,再看鸭子,也由乳白变成了彩色。彩色的羽毛,彩色的翅膀,鸭子在雪白的瓷盘中轻轻地晃动着。
当于宝坤把最后一口白酒喷上去的时候,盘中的鸭子竟然“嘎嘎”地叫了起来。可于宝坤呢,最后一口白酒喷完,臃肿的身躯像筛糠一样哆嗦着,瘫坐在地上。宫本魁急忙把他搀扶到了炕上,可是再看鸭子呢,酒雾散去,依然是那幅白花花的骨架堆在盘子上面,失去了神韵。但骨架的结构,却仍然完整无损。为了给宫本魁表演这个节目,于宝坤累倒在了炕上。一连三天没能起床。从此,宫本魁视于宝坤为自己的兄长。这次骑马来狩猎队,既是请教也是来求援,请他歼灭豹子,为鹿场的生灵们雪恨。可是,于宝坤没有起床,而接待自己的是这位老太太,这老太太又是于副队长的什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