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陈宛见了女儿一面,思念就如面前的多头油灯一样无时无刻不在舔烤着她的心,这种思念抵消了一个女人对男人的渴望,也让她放弃了和周围那些饿狗馋猫对骨头的争夺,就连智商也变的有些迟钝,她无时无刻不在设计着如何再次离开宫廷去看女儿。女儿奾也是,只有和母后独居时,她才敢说起妹妹的事儿,说起她们在一起的那些大好时光。
不与君侯同行离开后宫原本就是一个特列,不经过君侯同意的离宫那就根本没有可能。特别是后宫之主,一旦离宫,犹如君上出巡,那一定是山摇地动,内令官虽然无权过问,但内令官必须随行,必须做一时一刻的记录。陈宫沿习的是周宫礼仪,虽说世妇和御妻没有权利问安,而那些夫人、嫔妃、八子们那是必须要去的,这是每天太阳出来必须要做的功课。周礼中,君上主朝政,后宫管市井,虽然市井有永巷令中的寺人在前面挡着,那永巷令也不能专权独断,他也必须首先得到后宫的首肯和允许,后宫是谁,那就是陈宛。就象现在,尽管陈后对这些俗事不管不问,那永巷令也得隔三差五向陈后通报,天下之父可以缺席,天下之母那是一刻也不能或缺的。
每每想起这些,陈宛的头就会昏昏沉沉的,她找不出任何可以私下出宫的理由,无奈,陈后只能独自一个人想那张可爱的笑脸,想那黑里透亮的眼仁儿,想那弄脏新衣不敢进屋的妫儿……
郑盈闲暇无事,坐在前庭与娪艳说话,她悄悄问娪艳:“川儿是个不中用的东西,你们在一起,这个夫妻如何做法?”
娪艳一下子红了脸,吓的伏在地上浑身打颤:“奴婢……”
郑盈笑着将娪艳拉了起来,她毫无怪罪的意思,只是好奇。娪艳低着头良久才说:“就是胡乱玩呗。”为了叉开话题,她将一杯茶递到郑盈的手里:“茶凉了,公主,你知道前几天川儿跟陈后去哪儿了?”
郑盈:“不是去西山了吗?还能去哪儿?”
娪艳:“奴婢听川儿说,陈后是去看她孩子了,说陈后在宫外还有一个女儿。”
郑盈打了一个冷颤:“你说什么?她……还活着?”
娪艳:“活着,听川儿说,就在那座叫……叫凤凰岭、凤霞谷的地方,那孩子跟一个叫钗环的宫女住在一起。”
郑盈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陈宛对自己突然热情起来,还把自己的女儿认做嫡公主,原来,她是做贼心虚。一个嫡公主的名头算什么,她本来就是。郑盈的头脑里快速地转着圈,原来那个妖女没死,她还活着。那郑盈再也没有心情和娪艳说什么对食儿了,她要好好想想,于是,让娪艳退了下去。
自从知道陈后这一机密,后宫最高的位置对于郑盈来说已经变的不再遥远,而是举手可及,专宠,在这个一男多女的世界里,是一个多么耀眼的字眼儿,这也是后宫女子为之奋斗,又不惜铤而走险所要争取的,这种奋斗往往会招致两种结果,一种是得愿所望,一种则是事败身死,而为了前者,她们大多不会去顾虑后者,因为在她们奋不顾身的时候,在她们的信念里只有前者,根本就不会有后者,郑盈也是一样。她要把这一天大的机密告诉给君上,如何告发,一定得拿捏好分寸,因为她告发的是君上的结发妻子,是一个手握后宫生杀大权的陈后。刚刚成为嫡公主的女儿让她多了几分顾虑,如果方法不对,很有可能会让君上有恩将仇报之嫌,如果让君上反感,自己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就算将来陈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而后位也将和自己绝无关系,反而会给她人做了嫁衣裳。
自己有能力让君上在床上拱手称臣,却没有把握让君上下了床也和床上一样,如果用心不巧,方法不对,很有可能弄巧成拙,这是一个聪明女人所能看到的结果,如何去做,又如何去说,让郑盈食不甘味,辗转反侧。因为这件事只能由自己谋划,在出手之前,绝对不能出口,也绝不容和他人商量,就连娪艳也不能,祸从口出是自己离开父母时母亲教给她唯一的法宝。更何况事出重大,攸关生死。
然而,有了期待,机会也就随之而来了。
蔡国使者来到了宛丘,向君上请求陈后归宁,原因是陈宛的母亲病重。
蔡桓公死后,蔡侯的二个夫人包括九个嫔妃都随着蔡侯殉了葬,陈宛是三夫人所生,也正是因为她有了个做陈后的女儿,才使蔡国的后继之君姬献舞免去三夫人一死,继尔成了蔡国的太后,三夫人没能殉葬的最重要一个原因,那就是她帮着献舞击败了两个哥哥,而成就了哀候。面对新君,庄公自然是有求必应,就这样,陈宛大摆大摇地出了陈宫,而且名正言顺地去往蔡国。对于陈宛,更多的不是母亲病重的忧伤,而是即将见到女儿的喜悦,出了陈宫,一切就由自己作主,全没有了宫中的那些羁绊。
蔡太后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病,因为自己如今已贵为老太后,以往思念女儿,只能思念,如今却不同了,她可以随时以国家的名义说话,而君上也会以国家的名义照办,以往象归宁这样的大事,作为一个后宫之女,却是天一样的大事,特别是她这个无权无势的三夫人,要想让女儿来看看自己,那是想想都是罪过的事情。如今完全不同了,权利让一个久居宫中的女人第一次尝到了至高无尚的甜头。
陈宛的归宁,在蔡国得以国礼相待,三里之外便能听到城头上呜呜咽咽的牛角号声,两边的山峰远远地便腾起了股股狼烟,十里长亭,哀候献舞接出十里,早有人匍匐于马前请陈后到长亭歇脚。一字排开的桌面上摆着时鲜的水果和五色饽饽,远远的,献舞便降级而下拉着陈后的手请姑母喝杯家乡的水酒。一切变的既遥远又亲近,尔后由献舞陪同,陈宛也换上了蔡国的辇轿,径直入城,蔡国的百姓只能远远地看着嫡公主归宁和王候的气派。宫女、寺人接至仪门之外,远远地便跪迎在路边,他们或手捧鲜桃、鲜果,或捧寿糕、寿酒或五色饽饽,最后竟是母后柱着千年龙藤做成的龙杖,由宫女扶着站在那里,眼里充满了渴望和期盼。
陈宛下了步辇,奔过去匍匐在母亲面前:“不孝女儿拜望母后。”
蔡后推开宫女弯腰将女儿扶起,她老泪纵横,嘴角不住地抖动。蔡后其实并不算老,她也不过四十开外不到五十,浓密的黑发梳着一个福寿鬓,虽只有赤金的缀珊瑚扁方钗却未减丝毫母女相见时所透射出来的慈善,犀利的眼神,紧绷的嘴角让人联想到众人都死而她却能独活且能让自己选中的意中人登上大宝的铁腕手段。太后的打扮让他多了几分持重和庄严,太后一语没有,只是捧着女儿的头一点一点地看着,良久才将女儿搂在怀里:“心肝儿,宝贝儿,不哭不哭……”
还是献舞开口了,母女才手拉手地走了进去……,蔡宫的盛情和盛宴自不必多说,因为陈宛的心并不在这里,只是母亲寸步不离,陈宛也只能陪着母亲,母亲的问话多的无法回答,先是问了陈宫可否舒心,又问了庄公待你可好?再就是问身边的儿女,奾早被那些寺人和婆子们当成宝贝带走了,遍游蔡宫。好容易俟到了第五天,该说的话也都说的差不多了,该看的地方也都在母亲的陪同下看得差不多了,以往那些儿时的往事也都被母亲讲的差不多了,回忆的也差不多了,这天晚上,陈宛认真地和母亲谈了自己的女儿:“你还有个外甥女儿,比奾小两岁,因为周太史的妖言使俺骨肉分离,如今想去看看女儿,望母后恩准。”
蔡后见女儿眼含热泪,那有不准的道理,外孙女的不幸早已让这个不知愁苦为何物的太后热泪满面。
蔡后说:“去吧,要不为娘陪你一起去。”
陈宛摇摇头:“这件事没人知道,我也不想太过张扬,我悄悄去,悄悄回即可。”
蔡后点点头,她亲自跑到后厨让厨娘为外孙女做了最好吃的糕点,让女儿给外孙女带上,由于行动机密,太后做主一切换成蔡国的人手。子时一过,小角门便悄悄打开了,由宫中待卫保护,陈宛这才在母后面前坐上了华盖轿车,悄悄出城……
陈宛上山时,山下已被蔡国宫中卫队封了山,打柴的樵夫,放羊的小童皆被拦了回去,山下的大路只放陈国官差通过……此时的凤凰山上的凤霞谷,正值深秋,层林尽染,红黄相间的秋叶从山顶一直伸到了山脚下,一行人来到山下,远远的便能听见各种鸟叫,陈宛听到驭马人说了声:“公主,到了。”
陈宛的心顿时跳的厉害,一种难以名状的急迫使她匆匆往山上走去,陈宛还没有走到山上,就见妫燕子一样地向她扑来,这一刻,她等的太久太久了,这一刻也使妫儿盼的太久太久了,从上一次的相见,虽然如同昨日,到现在刚好一年,又是一个三百六十五天。
女儿似乎高了许多,那张永远也晒不黑的小脸蛋越发鲜艳明媚起来,她在女儿的小脸蛋上亲着,吻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钗环向她请安,她这才回过神来,她拉起钗环,少不得又是热泪横流,上一次只顾和女儿亲热,倒没有仔细看过这位从娘家带出来的媵女,此时此刻,她竟也有了许多白发。
陈后不知道如何说才好,七个寒来暑往,数不清的日日夜夜,是她陪伴着女儿,如果没有这个忠实的仆人,多少个妫也都扔了,自己虽然生了女儿,但真正让女儿活着,却是这个很少说话,很不会表达的女人,她才是女儿真正的母亲。
一个寺人抱起妫,跟在陈宛身后,陈宛拉着钗环竟有着太多太多的话要说,这一次,她可以大胆地陪着她们,好好看看,好好看看她们生活的家。陈宛拉着钗环的手进了那三间茅屋,头上可以看见蓝天的房顶向下投射出鸡蛋大小的光斑。
钗环急忙说:“别看露天,冬天是不露雪的,也很少露雨。”
陈宛没有说话,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地绞痛,也许上一次来的太仓促,她没能发现女儿竟象野人一样地生活在这里,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家俱,生活用品都被贫困过滤掉了,留下来的就是少它不行的必须品,从上山到现在,陈宛的眼泪就没有干过。上一次她的两眼只是围着女儿转,围着钗环转,如今她才真正将目光落在这不堪入目的小屋里,落在这只有斗大的一片草窝里。她们身下铺的青草由于时间的缘故变成了金黄色,虽然自己先前让川儿来过,也给他们留下了一些钱,可苦怕了的钗环却仍舍不得用,一切,都还是上一次自己留下的那些,女儿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清颜色了,钗环的胳膊上被磨出了一个大洞,上一次给她留下的金钗,如今变成了黑里透红的枣木棍,还有……
陈后拉过钗环的手,只见她的手上结满了老茧,眼神儿也有些不济了,她说“在这儿,不比宫里,什么都有,过去送来的那些东西,等有一天揭不开锅时,可以用它换些米面。再说,小公主一天天大了,再过几年寻婆家时,那些东西也可给小公主备份厚厚的妆奁,免得让人小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