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文王封睢阳子为大夫,赐豪宅一座,奴仆、寺人若干。睢阳子乔迁新喜的那天,楚国同僚都去道贺,楚文王也去了,原本是要带着文妫同来,文妫推说自己头痛,楚文王只好一人前往,他刚走出兰台,迎面碰上邓芈,楚文王欲躲,被邓芈拦住问王兄要去何处,楚文王只好说了实情,邓芈眼睛一转,缠着跟哥哥来到了睢阳子的府邸。邓芈这一次没戴面纱罩,而是一身蓝底碎花外氅,滚着金边,连襟领处,一个大大的胸花使其美艳中显出几分端庄,肃静,粉白的瓜子脸肤如凝脂,她有意无意地走到睢阳子身边,对他说:“细作,这回你的生意做大了。”
睢阳子含笑不语,竟自躬迎来客。
楚文王坐在早就设下的龙座上,将来客一一指给睢阳子认识:“这是寡人的王弟子善,字子元。大将军屈重,三朝元老斗伯比……”
睢阳子一一拱手……
楚文王对睢阳子的特别关照让楚国仕大夫们一时摸不清他的来路,他们认定,此人将来必定鹏程万里,可后来发现,睢阳子在朝议上从不说话,无论大小事体他都装聋作哑,便再也推想不出此公的来历。
自睢阳子被楚王笼进楚国,那文妫很少提及,她一味沉浸在后宫,让钗环他们将偏殿收拾出来,供孩子们读书,文妫亲自教导孩子们学习周礼,并将《鬻子》作为孩子们的必学之课。文妫建议楚文王将藏书楼里的存书,特别是那些残简断篇,找文人重新补修,为此,楚宫里还新设了女令官,教那些宫女寺人、周礼和规矩,那齐姜来自齐国,又满腹锦绣,文妫奏请楚文王,让齐姜做了宫内的教习。
齐姜借此将楚宫权力尽皆抓在手里,从那时起,上自夫人,下至御妻,每日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习周礼、学纲常,乱哄哄的楚宫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温文尔雅。这种变化,也让太后甚为欣喜,她告诉文王:“如今,兰台真的成了楚宫的典范,咱这楚宫已经变成了中原的学馆,你也成了文妫心里真正的王,这一点,你终算是做到了,滴水穿石,不是力量大,而是功夫深呢。”。
楚文王得意地躬身道:“谢谢母后夸奖。”
楚文王记得很早以前,文妫就跟他说过习周礼,循纲常,当时他并没有往心里去,和杵臼再一次说起,那也不过是没话找话,并未当真,此时,文王却认真了,如果自己的官吏都能象中原那样儒雅,朝廊之上将会是个怎样的景象,他去过宋国,当时的情景自己记忆犹新,虽说自己是王,虽说自己坐拥千里疆土,可和宋公一比,自己就是个强盗,自己的疆土丝毫没有给自己带来优越感,特别是宣公,自己作为瓮婿除了应该有的谦恭外,总觉得比他低了一大截。如今他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那就是气度,那就是中原风度,特别是后宫,自己之所以喜欢到妫儿那里,喜欢到齐姜那里,不是说桑巴不漂亮,不是说那些八子、美人不温柔,而是除了动物之间的那种满足之外,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如今想想,那应该是一种滋味儿,是一种周公之礼的滋味,是一种床上夫妻床下客的滋味儿。是一种享受,是一种一丈之夫的享受。自己是王上,无论何时何地对方都不敢放肆和越矩的享受,自己到了哪里,包括那里的气味都必须适应自己的需要,自己不但拥有那里的人、包括色彩、味道,这也许就是蛮夷和中原的差距吧。
孩子们吃了饭,就知道自觉地去温习经史,可是让文妫最为头痛的就是儿子堵敖,他一拿起书简就打盹儿,一放下书简就精神,一篇文章大家都会了,可他还是一问三不知,相比之下,二儿子熊恽却是十分的伶俐,他不但记性极好,有时还会举一反三,由表及里。文妫授课,太后把关,太后身边常常放着一把戒尺,背不会的人往往要被老太太在屁股上敲一下,在这些王子、公主中,背的最快的就是熊恽和小蔡姬了,挨打最多的就是堵敖世子。每次下课,那堵敖总会让奶奶在屁股上狠狠敲一下,才能过去。
楚人生性尚武,重武而轻文,从不把舞文弄墨放在心上,自从文妫为楚宫立了规矩,楚文王就象一位看客,对堵敖的愚笨文妫有时也会暗自落泪,楚文王见她如此伤心,便劝她:“我们原本就是从森林里出来的,这些东西学不来也就算了,再说,他是世子,他不懂,那些臣工们自然会懂,如此气坏身子不值。”
文妫抬起头眼泪汪汪地望着楚文王:“王上,过去不学可以,那时咱在森林,现在大王志在中原,志在天下,中原百家俱存,就当年的曲水,尚有治术学馆。我楚国乃江南大邦,不学无术能取天下且能长久者,古今未有。我在宫中治学,并不是为了好看,而是想给咱楚国立一范例,劳心者治人。堵敖身为世子,如不长进,后果那就更可怕了,大周这样的例子还少吗?自己不学无术,被权臣当作皮影,说什么听什么,自己不懂礼又不知礼,他又如何去分出对错来,这诸多道理他竟一点都听不进去,一味贪玩耍横,一旦君临天下,坐御八方,真不知他会是个什么样子。”
楚文王沉默了……
楚文王听了文妫的一席话,顿时哑然,这样的例子真的是太多了,他听母后讲过,周厉王就是听信了奸人荣夷公、卫巫的蛊惑,把山川河流当成“专利”,结果官逼民反,最后周厉王竟死在了彘地……
第二天上朝的第一件事,楚文王就颁旨在郢都创办郢都学馆(战国时期改为郢都书院),由屈重督办,睢阳子为第一任馆长,郢都学馆比HN鬼谷子的第一军校,要早了整整二百多年。
在大楚,要建一所学馆谈何容易,楚人尚武,如果是兵器,就算寻常之家也能找到一两把剑矛,可要从楚人家里找出书来,只怕千家不出其一,从楚武王时,楚人才走出森林,只怕读懂经文的人不多,讲清礼仪的人就更少了,就楚宫的藏书,只怕也比不上中原一家的藏书,在这学识的荒漠上要建一个学馆出来,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郢都学馆是为楚国造就人才,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启蒙,仅馆长人选就难以挑选。文妫倒是提出一人,那就是睢阳子,可他在入楚时,曾和自己有约在先,这让楚文王很难启齿。为了这个馆长,楚文王还真的费了一番心事,这天,他把睢阳子招到宣事殿,先问了他入庙堂的感受,然后才道:“陪寡人在宫里转转如何?”
没等睢阳子答话,楚文王已经站起身来,睢阳子只好起身跟在楚文王身后,两个人顺着永巷一直往前走去。不时有宫人远远避开,正走之间,竟听得一阵孩子的读书声传来,楚文王一指说:“走,进去看看……”
睢阳子抬头看时,只见上面写着两个楚字:“兰台”。走进兰台,一股凉爽之风直扑胸怀,桃林盈面,鸟声喧染,别有一番情趣。正走之间,桃林深处闪出一片亭台阁楼,读书声便是从那里透了出来。
楚文王与睢阳子走了进去,在学馆门前,老太后邓晏坐在那里打盹儿,两个人悄悄走了进去,邓芈一见出来见礼,楚文王向他摆了摆手,压低声音说:“寡人随便看看。”
邓芈瞄了一眼睢阳子,退在一边,睢阳子和楚文王走到窗下看着里边……只见文妫正在领着孩子们读书……
楚文王小声说:“当年,曲水一场大火,让妫儿万念俱灰,痛不欲生,妫儿被宣公载入陈宫,为了忘记痛苦,妫儿一年之内几乎读遍陈宫所有藏书……”
邓芈跟上来,小声说:“听说睢先生乃当世大贤,可否让睢先生给这些孩子们讲讲?”
楚文王摆了摆手:“睢先生的金口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可以开的哟,寡人口渴了,你去给寡人拿杯水来。”
“喏。”邓芈退了出去。
楚文王自语:“大楚久居森林,野蛮成性,非礼法不能荡涤。当年先生在曲水时,那田公让先生德满百件,才能做曲水至正,可有此事?”
睢阳子:“确有此事。”
楚文王:“田公曾说先生,未取曲水半金便凭空造了一个榷场,此话当真?”
睢阳子:“当真。”
楚文王一指面前的席子,两人对坐下来。
楚文王:“妫儿在宫中办学,意在为楚国开一代习学先河,如今寡人欲在郢都创办学馆,启智愚顽,荡涤野性,想请先生……算了,你我有约在先。可话又说回来了,开冥玩之智,涤边氓野性,这原本也是仁德一件。”
睢阳子拱手道:“王上如果信得过臣下,臣下愿做开顽启智之前驱,此臣下甘心所愿,与……与相约无关。”
楚文王摆了摆手:“开馆启智,是妫儿一心向楚,热心所在,寡人不愿一开始就办砸了,如今楚国开教化首端,无教习可用,无圣贤之书可读,谈何容易,听田公说,先生凭空造了一个榷场,寡人不敢深信,先生愿不愿和熊赁打上一赌?”
睢阳子问:“不知王上想与臣下赌些什么?”
楚文王:“赌这个馆长,咱以百日为限,我与你千金,如能在百日之内购得各类典籍百本,即为你赢,郢都学馆先生即为首任,否则……”
睢阳子:“愿赌服输。”
楚文王:“好,一言为定。”
邓芈端着两杯水,听了多时这才进来,将水放在小几上:“先生、王上请。”
楚文王又道:“先生可在府内暂等,千金即刻送到。你我之赌,当从此刻开始。”
睢阳子:“喏。”退了出去。
邓芈问:“王兄真要与他赌吗?”
楚文王:“自古文人多傲骨,赌。”
邓芈:“王兄,千金百本还用着赌吗?”
楚文王淡淡一笑:“睢阳子是易阳子的高足,也算是饱学之士,真能入眼的能有百本儿已属不易了,这还得他先破了门规之见才能办到。”
睢阳子要周游列国,为郢都书馆做准备,那斗谷玉免闻知,也带着斗班前来,非要与阳子同行,睢阳子明白,这是他们担心自己的安危,再说此事正需帮手,见斗谷执意,也不再反对,第二天,三人三匹马,从郢都出发。
第一站先到郑国,郑国是黄帝故里,也是楚人的故乡,三百多年前,楚人就是从这里被商朝大军驱赶南下渡过长江的,对于睢阳子来说,自己是再一次进入中原,对于斗谷和斗班来说,自己有着一种回家的感觉。他们先到了治术学馆内看了一上午,治术学馆内十分热闹,各学各派登台论道,官放派出言官记录各派言词,睢阳子轻声问斗谷:“如果这些人能到郢都会是一个什么场景。”
斗谷淡淡一笑:“王上一定能找到他所需要的东西,而百姓也会跟着受益,这在郑国很是自然,在楚国,则是一句笑话。”
走出治术学馆,他们在书摊上转了一回。各类书三金五金不等。又转了几道街,睢阳子心中有数,次日让斗班拿着他开出的目录再去按图索骥,自己则和斗谷再到学馆内听各家论道,谁知不多一会儿,那斗班匆匆来了,把睢阳子拉到一边小声说:“先生要的书已被人全都买走了。我又跑了几家,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睢阳子:“怪了。”他与斗谷不再听讲,匆匆跟着斗班将昨天转过的几条街上所有的书摊问了一遍,只要是自己要买的书,果真全都被人买走了。
斗谷说:“这个人到底是何许人也,缘何与先生抢书?”
睢阳子也不得其解,既然此处无书,便连夜启程赶往新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