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完又道:“舜犬吠尧,按理四国联盟对齐国有利,可事实上,楚国回归中原之势不可逆转,虽然中原诸侯制一服而不灭一国,这也不过是眼前而矣,从长远来看,中原列国,必将并土置县、拓疆固本,天下纷争,终究要归在一个“合”字上,弱肉强食,是这场纷争必须遵守的规则,希望贤妹万不可为一懦夫而断了性命,如果贤妹能听进只言片句,为兄此来,便不虚行了。”
晚上,楚文王呆呆地坐在靖心殿,默默地想着心事,斗伯比的话犹在耳边:“如此公审文夫人,确是不妥。但是,如此行径若不加以惩处,于国不利,当年,鬻拳为了国之大利,不惜断腿求法,以儆效尤,对妫如一味迁就,难免后宫向外,因为宫内女人,多有母国,一旦上行下效,其害无穷。”
掌灯时分,宰伯将楚文王面前的多头油灯一一点亮,院子里的鸟雀也都业已归巢,整个楚宫,一下子静了下来。
文妫默默走来,她将楚文王的头轻轻地搂在怀里,这一搂,竟让楚文王心头一热,一股暖流迅速流遍全身,这一搂,三年的委屈,一肚的怨恨竟然化为了乌有,这一搂,就算是再大的羞辱、再大的幽恨也都变成了心甘情愿。
这一刻,楚文王等的实在是太久太久了,自从文妫入楚宫,他熊赀在文妫面前总觉得相形见拙,过去,他一怒冲冠,为所欲为,如今在她面前自己竟变的温顺了许多,如果有文妫在场,他总是会斟酌词句,让野性向着儒雅靠拢,为了这一天,他做了太多太多的改变,然而这一天,竟随着田完使楚,来的又是那么自然,那么悄无声息,她这一搂,竟顶得过齐姜的千条妙计……。
文妫嗅着楚文王的乌发:“臣妾有罪,望大王责罚,臣妾愿到落凤台思过……”
楚文王抬起泪眼,仿佛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发现了妫,第一次认识了文妫,他艰难地说:“委屈你了,此事没个了结,难堵众人之口,明日寡人就颁旨,你先做个世妇,还让钗环随身伺候。”
文妫搂着楚文王的头一动不动,她默默地说:“谢王上恩典。”
楚文王一把将文妫搂在了怀里,他狠狠地在妫的脸上亲着吻着,这天晚上,楚文王用男人的方式,表达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敬意。
田完归国,楚文王和文妫一直将田完送出十里,在十里长亭摆酒践行。田完对文妫说:“为兄此去不知何日能见,望妹妹以楚国为重,万不可一错再错。”
文妫告诉田完:“请兄放心,妫已将楚当成了故国,你也要保重。”
田完长揖作别,一路望北而去。也就是这一天,楚文王颁旨,贬文妫为世妇,宫中用度,与世妇同,钗环仍然伺候旧主。
齐姜喜不自胜,只要那兰台空虚着,早晚会有圣旨到来诏自己去入主,可是一连数月,竟毫无动静,直到文妫复归兰台,她才如梦方醒。
文妫再次入主兰台,是在太庙祭祀的大典上。祭祀大典,只有楚国才放在晚上,传说,当年楚以子国入封,楚国百姓穷的就连一头祭祀祖宗的牛都没有,为了祭祀祖宗,还是一位楚人从邻国偷来一头牛,也许是怕别人认出牛来,也许是因为偷牛是件不光彩的事儿,于是,诸侯国中只有楚国是把祭祀祖宗放在晚上的。
文妫破例参加朝祭,这天晚上,楚文王兴致很高,他高高地举着金樽,对大臣们说:“都说寡人的文夫人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今天祖宗在上,妣丽娘娘在侧,我楚国文武在前,你尽管给寡人笑来,我楚以子爵入封,方圆不过五十里,如今竟能成为百苗之首,观中国之政,岂是一句预言所能颠覆,倾城是城基已颓,倾国是国本已腐,峰烟戏诸侯,罪岂在褒姒一笑,罪应是那个可笑之人!”
楚国文武被王上说得热血沸腾,一片欢呼。第二天,楚文王便颁来圣旨,封文妫复归兰台。邓芈是第一个入府来道贺的人,文妫在兰台传膳让邓芈留下来吃饭,她还特意要钗环到厨上要来了一瓮宿酒。
文妫拉着邓芈的手说:“妹妹,自从我进了楚宫,多亏你的照顾,你让嫂子如何报答你呀。”
邓芈拉着文妫的手说:“当时你比我幸福,因为你有希望,我什么都没有了,能够帮到你,小妹也感到幸福,没想到他是那么一个不中用的男人。你我的一番心思算是白废了。可怜那些陈宫勇士,白白地送了性命,咱应该敬他们一樽才对。”
文妫点了点头,她倒满酒,将酒洒在了地上,算是遥祭亡灵的忠魂。
文妫问邓芈:“妹妹今后你打算如何?”
邓芈苦苦一笑:“亡国之人寄人篱下,还能有什么打算,妹妹不如嫂子,一回头又是亲亲热热的一家子。”说着,邓芈不觉两眼雾蒙蒙。
文妫说:“你放心吧,咱楚国有的是好男儿,到时再寻个便是。”
邓芈:“不说我了,说说你吧,敖儿也三岁多了,世子的名号,王上该加封了吧?”
文妫:“此事不急,眼下我在想,我祖《鬻子》早就把仁爱当成理政的第一要务,天下之民,皆苍天所授,君临天下,当以仁爱为本,而我楚国知道的人并不多,我想从楚宫入手,宫中之人,从上至下,先从周礼入手,学中原礼义,习我祖仁爱。尽我所能帮助大王洗去野蛮习气。”
邓芈:“好哇。”
文妫叹了一口气。
邓芈:“又怎么了?”
文妫郁郁地说:“这件事,没有太后首肯,凭我一人之力,很难行得通。”
邓芈:“有我呀,你可别忘了,这么多年,老太后可一直站在你的身后。”
文妫充满感激地说:“是呀,没有太后,只怕一百个妫儿,也早死了。”
蔡侯自被楚国所擒放回之后,便对妫奾心生间隙,他只说自己一番好意,不想竟被息妫两口加害,险些有去无回,此时妫奾虽生一男一女,那蔡侯便也置于一旁,不问不理,终日闷闷不乐。这天宰伯告诉蔡侯献舞,说上蔡之东,有水榭一处,景色甚好,内有一女,声舞绝佳,听传说,此水榭为秦人所设,皆是西北风情,比起陈蔡别有一番妙趣。那蔡侯闻说,心下大喜,当下便轻裘软巾,随着宰伯前往,到时已近黄昏,只见水榭门前六连的宫灯两旁垂下,门面虽说不大,却也与蔡国不同。家人门客短衣长裤,白巾扎头,两条赤膀露在外面,连脚的袜子打着绑腿,蔡侯看了果然新鲜。他们见蔡侯和宰伯到来,便一起躬身,早有一位中年男子迎了出来,知是贵人到了,连连作揖,请蔡侯和宰伯到里边吃酒。
那人将蔡侯和宰伯引至一处,此处又与别外不同,一段竹帘垂下,便将内外隔绝,兰麝之香徐徐袅袅,让人顿觉神清气爽,看那几前,早已设下狼皮软垫,就连靠背,也是緢绣的美女佳人,特别是案上器具,件件精致,就连蔡宫,也是绝难见到,此时,随着一股清香扑面,只见一位二八佳人款款而来,那女,秀发高挽,管管发簪斜插,满头珠翠,灼灼闪光。杏眼微眯,柳眉入鬓,却有着几分俏丽,她先向蔡侯躬身一礼,然后退至对面落坐,一开口便声如莺鸣,声音且甜又美,那哀候只看的如痴如醉一般,一曲方罢,只见屋门又开,进来一人,此人不但相貌不俗,而且一看便知,绝非门外凡品,他用目光暗示,那女见了,再次向蔡侯躬身,这才款款退下。
那人大礼参拜,并自报家门,原来,此公来自大秦,是大秦君候之弟,因宫中争斗,事败而逃,落荒于此,并说刚才那位女子,是自己的小女,名叫赢连,芳龄十五,如果君上愿意,他愿让小女到宫中做个奴婢,或粗使的丫环皆可。那蔡侯闻说,真可以说是喜从天降,当下便令宰伯收下。当晚,那位秦人便大摆酒席,款待蔡侯,案上器具更是让蔡侯大开眼界,那秦人说,这是周室东迁时,散落在民间的御用之物,周王室东来,秦人西进,便将周王御用之物尽皆收归秦有。
蔡侯一夜未归,那宰伯便令赢女侍寝,从此后,那赢女一进蔡宫,便从御妻一步而成大夫人,自那赢氏入宫,蔡侯便整日歌舞升平,不问朝政,开始时,妫奾知道此女难惹,便尽力笼络,以求太平,她将娘家陪嫁之物,捡好的赏她,谁知,这便惹出一场祸事。
一天,那赢女突然哭着上门,在蔡侯面前硬说奾要害她,蔡侯看时,只见赢氏身后寺人手里托着个盘子,蔡侯掀开来看,却是一只死后的八哥,那赢氏说:“妫奾赏她芙蓉脂膏,香气四溢,见八哥叫的可怜便喂了少许,谁知那八哥吃过之后,竟蹬腿死了,多亏自己命大,才逃了一劫,求蔡侯为自己做主。”
蔡侯对妫奾原本就有间隙,见那赢氏哭的春山带雨,不觉心疼,当下又让寺人捉得一只鸟来,试之,结果一样死去,那蔡侯大怒,当下将妫奾打入冷宫,也将妫奾的一双儿女送进宗人院圈禁。至此,那赢氏便从第一夫人一跃而上占据了后位。
细作截获一封密信,递进楚宫,文王将它转给文武群臣。大家看时,却是蔡宫送往秦国的一封密扎,信的大意是:“一切都在如期推进,蔡在陈、楚之间,若就势取之,必阻楚于江南,而中原之地,陈蔡息郑,皆在席卷之内,中原诸侯,可知有秦。”
那秦国自周王东迁,西进掠戎、羌之地,版图扩大数倍,秦与蔡相隔数百里,隔列国单取蔡国,不可思议。那文王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三月之后,又有密札递来,说,“秦有章雄为将,领兵三千,顺亡道年初入蔡,功成之后可就势席卷……”楚王将密札转于大臣商议,大家都知道,章雄乃西戎之名将,而亡道又在哪里?领兵三千又如何席卷?年初入蔡,年初还有四五个月,纵然是三千天兵,他秦公又如何知道就一定能够功成?就一定能够席卷?看来,蔡国这个内应来头不小。一个个问号让楚国文武拆解不开……
原来,亡道,乃赢季逃亡之道,那赢季也是一个胸怀天下之人,自逃出秦国来到了蔡国,便时常观注故国动态,知其兄战死,少主即位,赢莲又稳坐蔡国后宫,蔡国仕大夫们争相结交这个神通广大的国丈大人,那赢季便也就头脑发胀,突发奇想,便想借侄儿之手,出奇兵取了蔡国,再就势席卷陈、息、郑千里之地,自己便可以番国之势向诸侯叫板,一西一南与故国遥相呼应。他知道章雄已出,于是便在蔡国加紧准备,在蔡国大营布下不少自己的人手。
文妫和楚文王水上泛舟,四周波光粼粼,只有楚女弹着古琴,这是一曲《阳春白雪》,琴声优雅,引得鱼儿乱跳。
文妫问楚文王:“王上,我祖所著《鬻子》你读过吧。”
楚文王:“当然,寡人还记得,小的时因为背不下来,还挨过母后的板子呢。”
文妫“噗哧”一笑:“那王上为什么不用功背呢?”
楚文王:“我们楚人自幼习武,不喜弄文。”
文妫笑了笑:“难怪中原人说你们……”
楚文王:“蛮夷,是吧。”
文妫:“治国之道岂能不懂,过去五帝之所以为明君,是因为他会用官,官的功劳大小,看他所治之民是否安居乐业,力在官而功在君,民殷才能国富,民富才能国强。”
楚文王:“这些……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文妫说:“老祖鬻熊教会臣妾的,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