奾一听,大吃一惊:“这怎么可以,你就算是出宫,你又能到那里去呀,睢阳子不在了,如今陈完也不知去了哪里,君上刚刚派人去接管了曲水,难不成,你要在家长老不成?再说了,咱陈国哪有老女坟呀?”
妫冷冷地说:“就那我也不嫁,姐姐要是专为来说这些,那就回吧,我要去睡觉了。”
奾还想再说,见二公主真的走了。奾知道再说无益,只好起身离开了章华台。
蒲姬把钗环叫到椒房殿,她说:“二公主回到了宫里,陈宫不比荒郊野外,她是庄公的女儿,是金枝玉叶,总不能和那些野蛮的楚人一样,周礼不知,女红不做。从今天开始,哪一样都得从头学起,你回去跟二公主打声招呼,我这就让内令官派人过去。”
钗环答应一声,告辞回去,谁知回到章华台和妫一说,那妫当时就炸了,她说:“这是他们变着法地要我嫁往息国,我不学,周礼有什么好学的,还有那些女红、女工,你去告诉她们,叫她们死心好了,我一样都不会学的。”内令官带着几个女官刚一进门儿,便被妫统统推了出去:“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见这些内令官执意不肯离去,妫从一个寺人手里扯过拂尘就要抽打她们,那些女令官伏在地上任她一味发疯,只是一动不动,妫指着地上的女令官发狠地说:“你们不走是吧,好哇,你们不走,我走,姑姑,你去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走,去呀……”
钗环:“二公主……”
妫急得跺脚:“姑姑!”
这时,蒲姬进来了,她呵道:“闹够了没有?”
妫见进来的是蒲姬便不动了,蒲姬叫那些内令官先下去,自己径直走了进来,向着高榻大礼参拜:“妹妹见过姐姐,见过君侯。”然后起身而立,问钗环:“你知道过去这位置是何人坐的吗?”
钗环急忙躬身:“知道。”
蒲姬冷冷地说:“那你来告诉她!”
钗环躬身道:“是!”转对妫说,“二公主,这个位置就是你母后坐的,这一个是庄公的君位。”
妫一语不发冷冷地看着。
蒲姬说:“对父母要孝,对上人要敬、对等人要亲、泛爱众而亲仁,这些你懂吗?上一次我惩罚了你的大娘,知道她错在哪了吗?上一次我帮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吗?罚她不是她错,是因为她知对错,帮你不是你对,而是你不知错对,打猎耕田之辈,引车卖浆之流,但凡有口饭吃便会让子女断文识字,识书知礼,你一个公候之女学学纲常周礼有何不可?”
妫倔强地回道:“学息国之礼,是为了让我嫁往息国,我不学!”
蒲姬大吼:“混帐!你是君侯之女,嫁给谁你都得知书达礼,就算你终生不嫁,你总不能一个人老死林泉吧?就算是物物相换,你不也得懂一个礼字吗?贫贱相交不相欺,告诉我,如何才能不相欺?你知道什么是欺,你是君侯之女,就算你不与帮国交,不与王候处,你总要面对这陈宫的大大小小,你总得面对这墙外的平头百姓,你不学礼法,又岂能处处占稳一个理字上,你不知斯文,你又如何能出入庙堂?现在不是你不嫁,而是你能不能嫁,我陈国虽然不大,但也是君侯万户,你出言粗鲁,行止乖张,息国同为候爵封国,那岂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吗?”蒲姬转对面前的软座深深一躬:“姐姐在上,这就是你生养的妫儿,你为她身受九箭,死而无怨,妫儿呀,这是你的母后,如果你认为我不是害你,那就在你母后面前好好想想。这周礼纲常你该不该学!送人接物,你该不该懂!二公主,我先回去了,想好了不必报我,你自行主张就是。”
蒲姬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钗环走过来,她轻声说:“二公主……”
妫满眼含泪:“姑姑,你让她们进来吧。”
钗环答应一声,忙转身走了出去。
内令官被重新请了进去,从此,那个桀骜不驯的妫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一位谦恭的好学生,这一变化,让杵臼看到了一线希望,他放心地收下了聘礼,此时,他才知道,颜氏的板子没有白挨,那番敲打,竟在这里结出了果实。礼可以学,妫却对嫁往息国这个中心问题心志如铁,一旦提及,那个恭顺的妫一下子就恢复了原状,这样的结果,奾碰过,蒲姬也碰过,无论是谁,都是油盐不浸。
奾出嫁的那一天,妫作为妹妹一直在奾左右,见奾中规中矩,心中很是羡慕,她想着自己如果能这样对待睢阳子,该有多好,她想着自己和睢阳子在一起的日子,想着那些点点滴滴,她很是内疚……
奾搂着妹妹的肩,她轻声地问:“妹妹,你在想什么呢?”
妫转过身子哭了,奾再一次把妹妹拉转过来:“告诉姐姐……怎么了?”
妫紧紧将奾搂住:“你真是个好媳妇,我要是也能这样对待睢阳子就好了……
奾在妫身上拍了拍:“明天姐姐就要走了,今天你也别回去了,就在这里陪陪姐姐好吗?”
妫点了点头。小姐儿俩一直说到了半夜,妫说到了睢阳子,说到了她出嫁,说到了那一天的榷场大火,说到了半身都被烧焦的睢阳子,奾搂着妹妹陪她一起流泪……
妫替姐姐擦了擦泪:“姐,你走后我想出宫,我不想呆在这个地方。”
奾叹了一口气:“妹妹,怎么到现在你还会这么想,这是你的家呀,如今连陈完哥哥都已经走掉了,你又能上哪去,听我一句话,听四叔的。”
妫一下子坐了起来:“我不听。”
奾见妫又急了,忙将她按倒在榻上:“好好好,不听,不听,不听行了吧。”
奾搂着妫,很快便睡着了,妫睁着两只眼睛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奾走了,奾走的那一天,陈宫热闹极了,准确地说,应该是五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妫儿被蒲姬安排在奾的身边,虽说是让妫帮着姐姐查验往返物品,对于蒲姬而言,这其中另有一番用心,所以,奾的一切陪嫁物品,每件都由妫过目之后才能装箱、装柜,首先是蔡国送来的后宫方印,四寸四高,二寸二见方,赤金铸成,一只金凤两足直立,成为金光闪闪的交钮,内铸“母懿邦国”。盒子也是赤金铸成,内衬猩红色的红绸,二十四匹对色俊马,七青、八黑、九匹红,马鞍与马的毛色完全一样,这些马匹被训马司训得能按鼓点儿跳舞。
奾原本就非常美艳,再加上喜娘的妆扮,此时越发美艳无匹,假鬓高耸,正中间是一只昂首挺胸的凤凰,一边六根金钗各垂着一枚南珠,恰似凤凰的两只羽翼,凤凰口中,同样吊着一枚大大的南珠,前额点着一个胭脂红的美人痣。奾的华盖轿车上用红色丝绸菊成一个大大的牡丹花,就连里衬也都是滚金绣成的百子千孙图案,大婚那一天,整个陈宫可以用一字来替代,那就是“红”,这是中原人在喜庆之时,所偏爱的一种色调。数天前,墙已被永巷令让人用淑泥复了色,红色的驼戎地毯从姐姐的闺阁一直铺到章华台前,姐姐是从章华台出阁的,临走时,奾搂着妫泪如小河:“妹妹,姐姐走了,这一走,恐怕再次见面的机会也不知何年何月,姐姐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呀妹妹,姐走之后,你……你就听四叔的吧。”
妫只是给奾擦泪,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姐姐走了,对于妫来说,整个陈宫再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
息国下聘的使团中,息侯率队而来,规格之高,比蔡国有过之而无不及,息侯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能提前见见嫡二公主,这一要求,让杵臼心惊肉跳,他说,二公主偶感风寒,便一推再推,可息侯专程而来,不达目的誓不归去,这让杵臼如坐针毡,先前把希望寄托在陈完身上,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似乎知道了曲水发生的血案,竟被吓破了胆,如今也不知去了哪里?蒲姬为这事尽管很是用力,可如今毫无进展,指望奾出阁时能让她动心,从目前来看,这样精心的策划又落空了,怎么办?杵臼找不到答案,他几次都想直接下旨,可下旨管什么用?二公主生在陈宫,长在荒野,硬来只会让她走的更快,结果一定是鸡飞蛋打。
自从姐姐嫁往蔡国,妫常常一个人面对一个方向一站就是半天,有时,她也会止不住一个人流泪,人们谁也不敢去问,谁也不知如何去劝,蒲姬原来只想用漫火炖磨菇的方法,可现在她明白了,自己遇上了硬茬,眼前这个主儿,是石头蛋淹咸菜,油盐不进……见妫儿这样,钗环心里也很是着急。
杵臼默默地走来,在妫身边坐下了,良久,他说:“妫儿,其实你如今的心情四叔最能理解。”他将妫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你的睢阳子死得不明不白,寡人的寇儿又何尚不是含冤泉下,你甚至都未能尽一尽为妻之道,寡人对寇儿又何尝尽过为父之责?你的心和四叔的心是一样的,都在流血……”杵臼抬起头,仿佛要看透迷雾一样,“有时四叔很羡慕寡人的妫儿,你可以说哭就哭,说骂就骂,就算抡拂尘追打那些令官,都可以,四叔不说话,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可四叔不能,四叔是君侯,是五百里江山,上万户百姓的君上,身上加有你学过的那些东西,所以,四叔只能有泪偷着弹,想哭偷着哭……”杵臼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似乎要减轻内心的压力,“四叔是君上,所以就不能只想着自己一个人,想着自己一个人的痛快,寡人得为他们想,五百里江山,上万户百姓,寡人得为他们想。有时寡人也想,寡人就痛快了,又能如何?寡人就不让妫儿嫁往息国,嫁给息侯,大不了他息侯投到了楚国的怀抱,四国联盟寡人不要了,又能怎么样?可回过头来再想,结果可以看见,那一定是楚国的铁蹄、那一定是山河破碎,那一定是社稷不存,宗庙不在。你知道你爹为什么一心要你死吗,因为他也是个君侯,他也是个君上,他怕你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他怕你让山河破碎,他怕你让社稷不存宗庙不在呀。”
四叔仿佛老了许多,就连什么时候走的,妫都不知道,她一直坐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太阳出来了,钗环找来了,妫才从假山上下来,她几乎不会走路,她是扶着钗环才从假山上下来,才走到了章华台,妫告诉姑姑,让厨上准备几个供菜,说自己今晚要和睢阳子说说话,姑姑照办了,一桌饭菜,极其丰盛,妫向着桃林的方向跪下了,她突然向着天上喊着,她喊道:“睢阳子,原谅我吧,你的妫儿又要嫁人了——”
自从妫答应要嫁往息国,一切变得顺利起来,息侯等了一个多月后,终于等来了喜信儿,宣公在净心殿和自己欢饮。这天,息侯刻意地收拾了一番,他修了胡子,腰扎一根蟒皮扣带,一枚独山玉珮得体地垂在腰间,簇新的粉底芒鞋,青缎面的大厰,使其威武中透出一股儒雅气息,和杵臼的随和形成了显明的对比,这一天,在净心殿只有身份高的几个陈国大臣做陪,每个人身边跪着一个寺人,为主人添酒加菜,杵臼说话了:“君侯到敝国一月有余,不知对敝国人情风物印象如何?”
息侯淡淡一笑:“陈不愧是两度封国,单就风华人物而论,堪称大国气度,只怕令公主到了息国,要受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