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银山山脚。
“沙沙”,杂草灌木中的行进声络绎传来,打破了夜的寂静。拉近细瞧,两道身影正不紧不慢地在林间穿梭着,不,准确来说是三道,只不过最后那道身影吊在先前二人身后,隔着十余丈的距离。
“你干嘛非要来?”前头开路的流云面带无奈,嘴里重复着不知提过几次的问题。
“你重伤初愈,照顾之任责无旁贷。”紧跟身后的方非再一次信誓旦旦地回答。
“哎~”流云一声叹息,他也不明白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在方非的恳求加恭维下,耳根子一软就答应了他的同行。
不着痕迹地瞄了眼尾随的峰叔,流云老生常谈地劝道:“遇到危险怎么办?我不一定护得了你。”
“不要小看我啊,我好歹习武多年,即使不敌,逃跑总没问题吧。”方非嘟着嘴,对流云几次三番的轻视表示不满。
“好好,你行你厉害。”流云不与他争辩,反正峰叔跟着,真出什么意外也有个照应。
环顾了一圈幽暗的树林,流云嘴角一翘,煞有其事地吓唬道:“这里这么阴森,万一有鬼呢?”
“呵呵,鬼...怎么,怎么可能有嘛...”方非牵强地扯了扯嘴,口中期期艾艾地嚅嗫着。一阵寒风呜咽而过,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身子朝流云的方向更贴近几分。
“噢~~”流云别有意味地拉长语调。这时,灵识中映射的某物让他脸上露出了坏笑,不过在他背后的方非可看不到。
在方非眼中,流云蓦然停了下来,随后指着不远处的树上,低声惊呼:“咦,那是什么?”
方非顺势望去,入目所及,黑暗的枝叶中两点黄光散发着幽幽的气息,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俩,再配合以周遭“飒飒”的风声与滞黯的环境,一种恐怖之感油然而生。
定在原地愣神了片刻,方非面色一白,两手迅速伸出抓住流云的衣袖,同时喉咙发出了尖锐的高音:“呀!鬼啊!!”
这“浩大的声势”马上惊动了黄光的主人,“扑棱棱”,一阵振翅声响起,却是只鸱鸮从林中飞起。瞧得这幕的方非像被人掐住脖子似的,尖叫戛然而止。
无言的尴尬在空气中缓慢流淌,这时...
“噗,哈哈,一只猫头鹰就把你吓得,哈哈哈~~”始作俑者流云实是忍不住,径自乐不可支起来。
方非闻言,脸一红,松开了紧攥流云衣袖的双手,原来刚刚都是自己吓自己,杯弓蛇影罢了。可耳边某人的幸灾乐祸使他察觉到了丝丝不对劲,聪慧的他立刻理清了前因后果,当即脸色一沉,低吼道:“好你个流云。”说完,马上追着开溜的某人跑去。
二人身后,峰叔瞅见笑闹的他们这么“不务正业”,本来严肃的表情顿时垮成了苦笑。
先前方非独自在庭院中时,峰叔就于自己房内默默守望着,包括后来流云的到来他全部一清二楚。对于流云能够开解方非,他欣慰之余还有些郁闷,自己劝导许久没有效果,怎么这小子三两下就达成了目标,莫非真是自己老了?
至于两人大半夜的结伴出行,他一开始确有拦阻之意,可转念一想,有那小子呆在方非身边,没准比自己护着都安全,这次便权当给方非散散心了,虽说时间不太对,但不需过于在意细节嘛。
光阴匆匆,半个时辰转眼即逝。
流云看着那步伐不协调的身影,内心阵阵发笑。他没料到方非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非要逞强领路,以此证明不怕鬼。
而流云身前,赌气的方非僵硬地迈着双腿,努力压下心头的惴惴。没办法,谁叫他天生畏惧这些魑魅魍魉呢,起初没提起之时倒还好,一旦意识到了,那真是风吹叶动,草木皆兵。不过他现在骑虎难下,为了自己的颜面,也唯有死撑下去了。
“停!”
突兀的喊声让方非肌肉紧绷,待反应过来是流云的声音后,这才全身一松。他没好气地转过头去,却见流云站于附近的一处,像是在查看什么。
“切,饶你这回,咱们秋后算账。”方非小声嘀咕了句,旋即快步走向流云。他也知道流云此行的缘由,正事当前,那些“个人恩怨”姑且放在一旁。
靠近之后,方非借着淡淡的月光终是瞧清了。那是一处隐蔽的山洞,茂密的草木遮盖了它的面目,若不是流云拨开其中的一角,大概任谁都难以发现吧。
“我进去探探,方非你在外面把风。”
“进去?你...”
语未毕,流云已鸿飞冥冥,独留下方非一人呆立当场。他扫了圈四周,孤夜吊形,寒风萧瑟,树影诡秘,难道自己真要等在这里?
跺了跺脚,方非马上追着流云而去。
洞内,流云一踏入其中便产生了一股不舒服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但他脚跟还没站稳,背后就传来了轻微的碰触。
“呀,流...流云,是你吗?”
“嗯?方非,你怎么来了?”
“我,我担心你,不行啊?”
“行,当然行,我巴不得你陪我。不过这儿伸手不见五指的,你确定要跟着?”
“诶,那,那如何是好?”
“哎~~,有办法,我出去下,你...”
“一起!我也一起。”
……
一会儿后,“滋滋”,燃烧的树枝点亮了黝暗的洞穴。
瞟了眼右手中的临时火把,流云除了无语还是无语。钻木取火对如今的他来说简直小儿科,身后那个才是大包袱、大累赘,早知道死活不带他来。
而方非小心翼翼地跟着流云,跃动的火光映衬出他微红的双颊,他也明白自己给流云添了麻烦,所以稍稍有些赧然。
“嗒嗒”,有序的脚步声轻轻回荡于洞中,两人一言不发地默默前行。在经过一段不长的距离后,流云停了下来。
望着驻足的流云,方非疑惑不解,他比流云矮了一个头,前面的情况不怎么看得清,于是他探头探脑地从流云身后走出。
“这是...”
眼前呈现的事物让方非惊讶出声,那宽敞了不少的空间,洞壁边搁着的兽皮石床,角落里零星堆置的金银珠宝,无一不表明此处有人生活。
在他身旁,流云感受着熟悉的气息,口中喃喃自语:“聂涯...”
“嗯,你说什么?”耳畔的低语将方非拉回神来,他转头看向流云。
“没什么,这里应该是聂涯的住处,我有不好的预感。小心!”
话至一半,流云空出的左手猛地一抓方非的右腕,把他拽到自己身侧。
云里雾里的方非尚未稳住体态,便见原先自己所立之处,一道淡薄的黑影逐渐显露。它具备人的轮廓,却没有双脚,整体影影绰绰的,唯有那泛着血光的双目是如此清晰。
“啪嗒”,陡然遭遇这一幕,方非的大脑直接当机,手中的火把掉落在地仍不自知。
“阳气,要,想要!”沙哑的声音自黑影发出,宛如腐朽的木门在悲鸣,难听得使人浑身鸡皮疙瘩尽起。
「之前那股异样感就是源于你吗...」流云皱着眉,警惕地戒备着那不知何物的黑影。
“生者,恨,好恨!!”黑影的语气中蕴藏无尽的怨毒,那是对死亡的不甘,对生命的仇视。它悬浮半空,充满戾气的血眸死死地盯着流云二人,倏尔,那眼中摇曳的红芒大炽,它仰天嘶鸣起来。
“咿呀!”无声的尖啸急速扩散,仿若贯穿灵魂的魔音。
然而,“雷声大雨点小”,流云的脑袋仅仅嗡鸣了片刻便恢复如初,但左手传来的震颤让他面色一变,连忙朝方非瞧去。
只见此时的方非脸孔刷白,眉间拧成一团,尽管如此,他坚持着紧咬下唇,强忍心中的畏惧与脑中的刺痛,就是不愿流云因自己分了心。
外头的尖啸依旧在持续,方非的痛苦随之愈演愈烈。
「可恶啊,他快撑不下去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吗。」
急躁的流云心一横,一把搂住方非,同时心中亟亟默念:「神魂之护,魂·壁!」
精神力在流云的引导下快速凝成蛋形笼罩二人,继而,成型的透明薄壁表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浅浅波纹,不断化解着外界的攻击。而流云怀中的方非也好转了许多,只是多少有些无力,现下正伏在流云的肩头微微喘息着。
「防御奏效,那...」
灵感的曙光划破流云的天际,他边维持着魂壁,边试探性地放出一枚魂针刺向黑影。
“啊!”遇袭的黑影抱头哀嚎,凄厉的尖啸即刻归于无。
见此,流云更是双眼放光,接连施展三枚魂针,这已是他的极限,毕竟魂壁消耗了他不少的精神力。
空中,魂针承载着流云的期待,飞速射向黑影。“嗤,嗤,嗤”,每命中一枚魂针,黑影的身体便黯淡一分。随着第三枚魂针刺入,他的身形更是淡到极致,濒临破灭。
正值流云考虑是否拼着头痛的后遗症再来一发之际,黑影却从下至上缓缓化作白光,点点升华,消散。
「这是...解脱和感谢吗?」
黑影最后传递给流云的情感让其纳闷,不过他没多想,长时间的灵识探查加之刚才的一番战斗,他已是精疲力竭,哪有闲情逸致分析那些,当下的他和怀中的方非可谓是相互支撑。
“你们,这,这成何体统!”姗姗来迟的峰叔一赶来,便看到两人“相拥”的场景,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他起先听到流云的呼喊,还以为出大事了呢,怎料却见着这么一幅画面。
另一边,方非乍一听峰叔的话,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流云,红着脸,语无伦次地说道:“峰,峰叔!不,不是这样的,是有鬼,流云他...我...”
峰叔白眼一翻,信你才有鬼吧。
而差点踉跄摔倒的流云郁闷中微含愤懑地望着两人,不就抱了抱吗,都是男子,有啥好计较的。何况,他也不是故意的,《魂决》中这招防御之术以他之能只做得到在周身施展,无法外扩,所以必须抱住方非,否则他可没那种奇奇怪怪的兴趣。
「不过,这小子的身体倒是蛮香,蛮软的,抱着挺舒服。呸呸,瞎想些什么呢...」
流云掐断脑海的胡思乱想,颇为大气的“以德报怨”,帮衬着方非解释起来。
就这样,在方非不着调的说明和流云的插话补充下,峰叔半信半疑地接受了他们的说辞。
“之后作何打算?”峰叔揭过刚刚发生之事,提出了关键性问题。
“继续深入。”流云瞥了眼未探完的洞穴,斩钉截铁地回答。自那黑影消失后,他心里的异样感十不存一,换而言之危险基本解除,故而他觉得干脆一窥到底。
“同意。”方非一面赞成流云的提议,一面目不斜视地盯着石壁,尽量不与流云的视线相交。他信任流云的判断,但显然仍有些不好意思。
二比一,峰叔还能反驳什么?于是,三人休整片刻接着上路。
在走过了一段狭长的洞穴后,他们即将迎来此行的末尾。然则,人未至,从里面散发的酸臭味直令人作呕。
方非掏出手绢,蒙住嘴鼻,可锁着的双眉证明这法子效果不怎么好,至少那层薄薄的丝帛挡不住如此浓重的臭味。无奈的他又抬起左臂,以衣袖掩面。在双重的防护下,他才稍觉缓解。
人生经验丰富的峰叔在初闻这味道时,严肃的脸上更添几分沉重。他本欲劝方非回去,随即又暗叹一声,放弃了这个念头,他了解方非的性子,到这节骨眼上的他断是不会听自己的。
流云虽没能通过气味辨别出什么,但他有灵识啊,自是清楚里面的事物。他抿着嘴唇,双目喷火,两手紧攥,竭力压抑胸中的义愤。
究竟是什么让两人这般表现,一切在倒计时的脚步下揭晓。
白骨泣森森,尸骸满盈盈,衰腐无人问,阴魂不得安。
这就是答案,真切而残酷,不容一星半点的虚假。
“呕...”强烈的视觉冲击刺激着方非,几息后,他实在忍耐不住,扶着石壁呕吐起来。
流云也不好受,灵识所探和亲眼所视终是有区别,亲眼见到脑海中的一幕大大震撼了他的心灵。
「善恶有报,聂涯死有余辜,那他们呢,他们的因果又是什么,不明,我不明。」
流云思考人生之余,对那黑影的来历同样有了些许臆测,应该和此处有关。
他的推断并没错,那黑影就是这里众多亡者死后怨念的集合体,它渴望生命,又憎恨生命。聂涯居于此处时,有着妖气镇压,这种阴物难以滋生。可他一身死,短短几日就孕育出这等阴邪的东西,若非流云一行偶然到来,恐怕届时天银山依然不得宁息。
三人中就数峰叔最为镇定,他上过战场,尸山血海都曾见识,眼前这些还惊不了他,他的脑中正思索着其它。天银山的传说,聂涯的行为,洞窟里的财宝和尸体,所有的信息串联一块儿。阴谋,他嗅到了这种气息。可聂涯已然不在,真相也就永埋土中了。
“哎,走吧,明日交由官府处理。”峰叔唏嘘一声,出言打破了死寂。
流云与方非没做答复,只是沉默地原路折返。
三人又一次行于深邃的洞穴中,心情却与原先迥然相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