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在《将进酒》中说:古来圣贤皆寂寞。
一语道尽某种事实。不管李白所说的“圣贤”具体所指为何,我个人把它理解为:真正用心体察世界、思考人生、探索存在并试图解答各种生命问题的人,大体上也就是屈原在《离骚》中所说的那一类人: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们要求索的,是那些根本性的问题,一如高更在他那幅作品中所作出的终极追问:
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
换一种说法,那就是:何为生命?生命何为?
再简单粗暴一点:活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对这样的问题的思考和探索,必然的,会让他们走向孤独和寂寞。就像亚里士多德所说,要么成为神,要么成为野兽。成为神,——在众人眼中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凌空轻举,飘然独行;成为野兽,——离群索居,游于荒野,落入苍茫。
左右都是孤独和寂寞。佛陀是,基督是,老子和孔子是,苏格拉底是,尼采也是。
他们必然孤独而寂寞。因为,对根本问题或终极问题的思考和探索,在任何时代里都一样,永远都是极少数人才会去做的事。在这极少数人所置身的社会环境里,他们的思考和探索常常让他们成为了众人眼中的“异类”,应者寥寥,鲜有同道,他们的声音很少能够抵达同时代人的耳朵,就算侥幸到达了,也没有真正被倾听,更多的是被误听。在另一个时代里,他们的思考和探索很可能会被赋予某种伟大意义,他们的声音会被无数人当成福音,当成金科玉律,——但那多多少少已经有点“神化”的性质了,他们只是被当成一个被神化了的偶像来对待,而一切神化,都有扭曲,都是误听,人们听的不是他,而只是一个偶像,——依然是孤独而寂寞。
人们貌似都很关心人生意义、生命价值的问题,事实上,绝大多数的人都不过是假装关心而已,人们关心的永远只是现实利益的问题。那些所谓的根本问题或终极问题,在许多人看来都是抽象而飘渺的,甚至是毫无意义的,不过是吃饱了撑:这些高深莫测的无聊问题就交给那些圣贤,交给那些哲学家去思考吧,让我们好好来研究一下股市行情和撩妹/撩汉大法。
另外一些有一定文化素养并且自认为很重视精神生活的人,尤其是那些很“文艺”或努力往“文艺”靠的小资和准小资,他们似乎确实也是关心那些根本问题或终极问题的。然而他们的关心始终也是一种“伪关心”,他们并没有真正迫切地意识到需要去思考、探索这些根本问题或终极问题,也不会真正用心去思考、去探索,他们想走捷径,习惯性地做法就是拾人牙慧,翻了几本哲学书,记住了几句“有深度”的话,便常挂在嘴边,假装自己或自以为自己也真的思考过了、探索过了。所谓的名人名言、以及将圣贤们的思考通过某种一种一知半解的、通俗化的包装制作成的鸡汤类读物于是得以在是市面上流行。
那是懒人的营养食品,是偷工减料,也是投机取巧,最终不过是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自欺欺人。
人们在其中得过且过(人们总是倾向于得过且过),并不真正想上下求索以期解答生命的问题。
“圣贤们”对于这个世界常常是感到悲哀的,那些彻悟生命的禅师们也对世人常怀悲悯,他们都看到了这个事实:人们想得救,想解脱,想觉悟,但却不愿真正下功夫用心去思考去探索,更别谈修行实践了。
禅师们因此而常常显示出“无情”的一面。禅宗二祖慧可当年向达摩祖师求学,达摩冷面无情,将其拒之门外,任他在雪地上挨冻。直到慧可为了表明自己的求学决心而砍下自己的手臂时,达摩才把他收了下来。云门文偃禅师曾去参拜睦州和尚,睦州和尚同样也把他拒之门外,后来终于开门让云门进去了,但云门一进门,睦州就逼问他,在他犹豫之时将他推出去,并迅速用力关门,——云门的一只脚被压断了。
何必?至于吗?人家有心来求学,为什么要这么无情而残忍地对待他?然而,我们所看到的不近人情甚至荒唐残酷,对禅僧们来说却是极其严肃而深刻的。在达摩和睦州那里,他们必须用这种方式考验某一类型的求学者,除非这些求学者是真心实地想要求学,想要彻悟生命,否则,他们宁愿把他们拒之门外。——他们无法向一个并不真心实地求学的人传授任何东西。在慧可和云门文偃这边,为了真正解开生命的根本问题而获得解脱,他们愿意经受任何考验,哪怕必须因此而断手断脚。无论是达摩、睦州还是慧可和云门文偃,他们都深知求道之路的艰难,非大丈夫不能为之,若不能“深深海底行”,便无法“高高山上走”。谁不曾真正深入生命的绝望和痛苦以及存在的危险,他就无法真正发现光明和希望。
人人都想“高高山上走”,但又多少人敢于“深深海底行”?
尼采有一句话,简直就像一道闪电:错误即怯懦。
我们之所以无法觉悟,无法走上正道,而一再置身于困惑之中,原因不是我们不能,而是我们不敢,或者不愿,——我们都太弱,也太懦,因此没有勇气真正用心为生命的根本问题或终极问题,为生命的觉悟而进行“上下求索”,尽管也想,但却只想要廉价和安全的东西,——我们的生命也因此常常是廉价的,但有安全保障。
能够真正“上下求索”的永远都寥寥无几,他们必然孤独而寂寞,他们的路,是一条鸟道,这条鸟道在未来有可能成为了许多人的康庄大道,也可能被扭曲成一条死路,或消隐无踪。无论如何,孤独寂寞是注定的。
然而也必有这种孤独寂寞的圣贤的存在,世界才不至于真正陷入黑暗。他们以他们的孤独寂寞警醒着我们,在生命的黑暗中凿出一道道光,以此照亮我们的生活。
只是,世界原本可以更光明,如果人们都能用心于生命的觉悟,——圣贤们也就不必孤独而寂寞了,他们也并不愿孤独而寂寞的。
高更在创作他那幅伟大的杰作之前,正深陷绝望,并且企图自杀,然而终于从中站起来投身于创作。这幅作品如此惊心动魄,又如此辉煌灿烂,充满悲伤绝望,又满是光明和希望,——这是一个艺术家以艺术的方式在求索生命的根本问题或终极问题:
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
这是孤独寂寞者永恒的追问,——它们永远在期待着有效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