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很反感自己像个所谓的优雅文人有闲阶级一样,坐在电脑前敲打着文字,自以为是地谈论着所谓的诗意禅趣和哲理,谈论着所谓的性情态度和观念,谈论着所谓的文学和艺术,精神和灵魂,——这些文字在某种意义上毫无意义也毫无意思,尤其是对于那个我一直关心的社会阶层的人们而言——底层民众,社会边缘人,挣扎于贫困线上的所谓“蝼蚁”。
流水线上的打工仔、打工妹,工地上街道上的农民工、小摊贩、快递员、拾荒者、无业游民、流浪艺人、小混混,灯红酒绿中的酒吧妹、按摩女、服务生、卖淫者、吸毒者,企业公司里的底层员工和临时工,民办代课老师,落魄的艺术从业者……这个名为“底层”的群体是金字塔的底层,这些置身边缘的人们是我们这个社会的“大多数”,这些挣扎于贫困线上的蝼蚁们组成了我们这个世界最大的那一部分,千千万万的男男女女组成了这最大的一部分——这灰色的一部分,处于镜头之外,——几乎是一种不存在的存在,一种没有声音的声音。
他们是郑智化所说的“辛苦了一辈子却连个房子也买不到”的那群人,还可以追加一句,他们是“忙碌了一生却看不起病也养不起老”的那群人。他们的全部劳动仅足以糊口,他们的大部分工作毫无精神价值和生命意义可言。他们没有生活,他们只是活着,——活得毫无质量,物质生活的质量已然如在云端,只可遥望不可企及,更遑论所谓的精神质量了,——他们怎敢奢谈所谓的精神,精神是个什么东西?可以当饭吃吗?可以当房子住吗?可以当钱花吗?
他们没有话语权,他们甚至无法说出自己的感受和思想——无法被听见的感受和思想等同于没有说出,无法被看见被体察的艰辛和痛苦等于并不存在,——事实上他们也无法有自己的感受和思想,在种种重负之下,思想早已压扁碾碎,无法生长,而感受早已变得粗糙,长出了厚厚的老茧,刀割也不知痛为何物。——他们或许也不应该有所谓的感受和思想,感受是悲伤之源,思想是痛苦之根。弃绝了所谓的感受和思想,在悲伤而痛苦的生活中,或许不至于过于悲伤痛苦。
他们生而无声,死而无息。他们生死都卑微,从来都微不足道。他们在社会强权和金钱势力的欺压之下毫无抵抗之力和还手之机,他们在时代的大浪潮中永远是炮灰和牺牲品,他们在社会的种种变革中永远都是最受伤的那一群人,他们在那些站在金钱和权力的高处的人们眼里,甚至,在同为底层群体的彼此的眼里,不过是弱者、失败者和可怜虫,是什么都不是以致可以任性忽视、随意践踏的东西。
他们是真正的囚犯和苦役犯,可能一生都活在地牢里不见天日,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被欺凌被压迫被束缚被禁锢的命运,他们只能默默低着头,在看不见希望的窄道上汗流浃背,在流水线上变成机器,为那个他们从未拥有也可能永远不可能拥有的“财富世界”制造财富,为那些体面的、伟大的集团企业鞠躬尽瘁抛头颅洒热血,——但那体面和伟大却可能永远都不属于他们。他们服务于大时代的“光荣梦想”,但那“光荣梦想”似乎与他们毫无关系。
他们是真正的流浪汉。他们的生命毫无保障,仿佛被扔在一个完全陌生而危险的世界里。他们来到城市,因为农村已无法生存,他们农村的家已经不适合居住,但城市里他们找不到可以安身的家,最多找个笼子以便夜晚有个地方睡觉。——他们成了无家可归的人,——我甚至不敢谈他们没有“精神家园”,对于千千万万连几平方米都买不起住不起的人们来说,什么叫“精神家园”?谈什么“精神家园”?有考虑精神家园的时间,那不如想办法去赚个外快养好“物质家园”。——而事实上,精神家园也早已是无法去想的东西了,时代的政治和经济浪潮早已摧毁了原本或许还存在的那个叫“精神家园”的东西。
他们成了双重无家可归的人。
在他们不得不虱身其中甚至是苟且其中的这个世界里,他们曾经的敏感渐渐变得麻木,曾经的质朴慢慢已经丢失,人情的温暖日渐冷却,人性的美好日渐枯萎,让一个人成为一个人的生命之光日渐暗淡,仅存的尊严岌岌可危,像西风残照中的枯叶,而希望,很多时候就只是像某个诗人说的,不过是个娼妓。
他们游荡在社会的阴影中,变得面目模糊,慢慢变成了“答案在风中飘荡”的幽灵。
在他们面前,所谓的诗意禅趣和哲理是什么东西?所谓的性情态度和观念是什么东西?所谓的文学和艺术,精神和灵魂又是什么东西?
在他们面前,一切自以为文明、优雅、高尚、体面的东西都是可耻的,就像所有金光闪耀的豪华之物奢侈之事在他们面前都形容丑陋面目狰狞一样。
一个忽视、无视这绝大多数的男男女女而高唱赞歌欢呼进步与发展的世界是可耻而可悲的,一个把人情的温暖、人性的美好和生命的尊严都推向堕落与丧失的边缘的世界,究竟想走到哪里去?
当绝大多数人的生命之光不再闪耀,这世界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你我都置身其中的这个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这绝大多数人不是别人,就是我,就是你,我们都是这不存在的存在,我们都是这没有声音的声音。
敲打下这些文字的,不过是这绝大多数人中的一个,不过是试图发出一点声音,仿佛感觉到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