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我很在乎我的个人形象,具体点:我很在乎我在众人面前佩戴的面具和扮演的角色。
这个面具,这个角色,作为个人形象,基本上是一种在某个特定环境下有意无意、自觉不自觉中形成然后被众人所接受和认可的东西。
这个形象一旦被认可,我就不得不尽力去保持它,维护它,经营它。
我曾经在一个工厂里上班,从一开始,我就莫名其妙地扮演了一个多少有点放浪不羁的风流人物的角色,很快大家也就认定我就是这么一个人,这种认定,使大家接受了我的一些“放浪不羁”的行为,和一些所谓的“风流韵事”,并认为这些事对我来说是很正常的,“这就是鸟人做的事。”他们坚信我的私生活是很浪的,认为我一定经常出去浪。我后来听说,那段时间里,有些菇娘接近我,就是因为认定我是个浪人,另有些菇娘警惕我回避我,也是因为认定我是个浪人。从某个工友口里,我才知道:一些并没有发生的风流事也被理所当然地认为就发生在我身上。“你就别否定了,我们还不知道你吗?”——脸上带着一种“我知道你的秘密”的诡异的笑。
本来我只是戴了个面具,最后这面具成了我的面目;本来我只是扮演一个角色,最后我不得不成为了这个角色。出于某种“负责任”的心态,为了不至于辜负大家的认可,坏了我在大家心目中的这个形象,于是我也就不得不用心经营这个形象,至少,也要多摆一些“放浪不羁”的POSE ,多做一些符合一个“风流人物”之身份的事情。
这么一来,这个“放浪不羁的风流人物”的形象在成为了我的招牌和标签的同时,也变成了我的一个不得不硬撑着的负担,变成了我不得不强忍着的紧箍咒,——我被套住了。
这是一直都在发生的事情。在另外一些时期和另外一些环境里,我总会形成另外一种形象被认定,而我也不得不把自己套在里面,用心经营。比如我曾有过“愤世嫉俗”的形象,动不动就发表一些愤世嫉俗的言论;曾有过宁静淡泊的形象,天天都在那宁静淡泊努力悠然见南山;再比如什么诗人形象啦,流浪歌手形象啦,艺术家形象啦,啦啦啦……
真正发生的事情是:任何一种出于某种原因而形成、而被认可然后被保持、被维护、被经营的形象,最后都变成了负担和紧箍咒,在这里面,我所做的事,其实不过是作茧自缚,为自己设了个套,挖了个坑,找了个牛角尖。
我成了一个虚伪而片面,扁平而单薄的人,就像戏台上特定的“生旦净末丑”中的某一个。
就像社会学家心理学家们所说,出于“伦理道德”、“社交需要”、“市场竞争”的原因,一定形象的设定和认定是绝对必须的,最最起码,可以提供某种辨识度:看,那个额头上写着鸟人两个字的就是鸟人先生。
无可厚非。
然而,一旦被形象套住,问题就来了。许多所谓的明星名人,他们那光芒四射的某种公众形象一旦被设定并被普遍认定,这个形象在成全了他的美梦的同时,也就成了他的噩梦,他必须死死撑住它——据说明星们都压力山大,他们怎能不压力山大呢?刘翔的腿怎么能不被压垮呢?——这种压力不仅来自于公众,也来自于他自己,——啊,我要维护好我的形象!
一个在某方面小有名气的朋友曾向我谈过他的郁闷:一直以来他在他的粉丝中建立起了一种相当正面而健康的形象,粉丝们也就认定他的一切都应该是正面而健康的。当他偶然在微博和微信上透露一些并没有那么正面而健康的东西时,粉丝们就表示疑惑甚至失望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这导致他都不敢轻易随便再发一些实际上很真实然而“有损形象”的东西……
形象是必须的,但囿于形象,被形象所绑架,怎么看都是让人郁闷的事。我越来越欣赏的是与此相反的态度:
当年,马雅可夫斯基意气风发,留着一头长发,酷呆帅毙,极具诗人气质。有个画家一见面就被他迷住了,惊呼这就是诗人的形象,并决定为他画一幅肖像。第二天,当马雅可夫斯基如约来到画家画室时,画家差点晕倒:那一头迷人的长发几乎被剃光了。马雅可夫斯基说:我相信你不需要画长发,就能画出一个诗人的形象……
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鲍勃迪伦,最初是靠玩民谣获得了一大票粉丝的,正当他的民谣形象已经被普遍认可、完全可以再趁热提升的时候,他却突然给他的吉他插上了电,在一片倒彩、嘘声和质疑声中玩起了摇滚,把民谣形象扔到了一边……
立某个形象是必须的,但破了这个形象,是另一种必须,如此你才是一个人,一个变化中的、哪怕经常自相矛盾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标签人。
然而对很多人来说,破掉自己的既定形象实在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因为“放不开”,他们已经被某个既定的形象给控制住了,形象成为了主人,面具和角色成为了“真实面目”,形象让他要这样走不能那样走,要这样笑不能那样笑,面具和角色让他只能说这个不能说那个,只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如果你被认定为是个“流血不流泪”的大丈夫形象,那就只能流血不流泪了,哪怕你确实非常想流一滴眼泪……
我曾经到一个我很尊敬的长辈家里做客。我认定中的他的形象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而我当时也是给了自己某种“严肃认真”的形象认定。在他家开始的几分钟,我表现得相当严肃认真,突然,这个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长辈挤眉弄眼打了个哈哈,说:这是要做检讨啊?放松点,放松点,我可不觉得你是这么拘谨的一个人,该说说,该笑笑……之后的整个气氛,彼此都轻松自在而真实……
也许,我们都需要放松一点,给形象放假,为自己松松绑,如此,才得自在,才有真实。
放松点,形象是什么东西,你以为你是什么形象?
——然而你依然尽力维护着你的形象,横眉冷对我:别以为你摆出这么一副口水多多自以为是的鸟人形象,就想要I服了YOU,我知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