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小宝此刻的心情就像是一只钻进潜藏着肉骨头袋子中的小狗。他本是当地一小商贩之子,仗着其父横吹竖拍的无上功夫,有幸与镇上魏元华老爷的独子魏登学做了书僮,依侍着从其父身上继承下的一只巧舌,倒也让魏登学这个小公子颇为喜爱,整日里带着他出府游玩,俨然贤主忠仆一般,久而久之,关小宝身上也沾染了骄傲之气,总是容不得别人比自己强。
这一个多月来,却是有一人成了他的眼中沙,肉中刺,这人就是刘府的书僮符言乐。不为别的,只因学馆里刘家小姐每次被夫子夸赞后其人脸上摆出的笑容,那可恶的笑容已不知多少次伤害了他幼小的心灵,他暗地里发誓定要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村野小子。
今日魏老爷心血来潮,强携了魏登学来刘府拜会,说是要见识见识刘家小姐与自己儿子的学问孰高孰低,关小宝理所当然地从着进了刘府,就在老爷公子与刘家父女在正厅议论之时,他以一个宾客的身份打听得了仆眷的居处,当下他正堂而皇之站在小院西北角东向的一个小木屋前。
“这就是我符兄弟的住处?”“是啊关公子,小乐就住在这里,哦,不巧他方才被老爷派出府去了,现下屋里该没人。”刘府的一个女仆回应道,关小宝眼珠一转,唉叹一声说:“可惜了,我难得来贵府一遭,本想着与小乐见面聊聊,不成想他却没在!”
“那你去他屋子里等等呗,我想他该快回府了”,“这样不好吧,他人又不在,我怎好意思进他的屋子?”关小宝心里已乐开了花,“你和小乐关系这么好,怎么不可以,再说小乐和我们一样不过是府里的下人,哪有恁多讲究。”
关小宝满面笑容站到了符言乐的屋子里,礼貌地目送刚才这位憨直的女仆离去,他马上关起屋门,在嘿嘿冷笑中四下翻动起来。没一会儿自信满满的关小宝已翻出了木柜中的木剑等奇怪玩物,犹不死心的他起身环顾一周,走到床头掀开木枕,却没有什么发现,失望中的他本想就此罢手,脑中灵光闪现间,他随手揭开了枕下的褥布,视线中一方纸片静静躺在那里。
关小宝呼吸粗重地拈起纸片,轻轻展开来,四行稍显歪扭的字迹跃然入目,大略扫视之下,虽不清楚这几句话的深意,但直觉告诉他这就是自己要找寻的“罪证”。
当下关小宝将纸片慎重收入自己怀中,将屋子中一干物什恢复原状,就轻手轻脚溜出屋子。刚行到前院,迎面就碰见了刚回府的符言乐。符言乐方才是替刘晏州去书馆还了一部书,入府便看见关小宝笑意盈盈地站在前院当中,他问道:“小宝你怎么在这里?”
关小宝笑着回应:“我家老爷和公子来刘府拜会刘老爷,怎的我就不能来了。”符言乐心里不大喜欢这个狡猾的小孩,当下哦了一声算作回应。
正于此时,正厅里传出刘晏州爽朗的声音:“魏兄这几年文采是越发精深了,令公子智慧无双,将来定是有大成就的。”
魏元华面上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心里骂刘晏州谎话连篇,口中却称:“刘兄谬赞了,依我看贵府明珠才是前途不可限量啊,将来就是嫁到王公贵胄家里,也是大有可能的,呵呵,今日叨扰已久,就此告辞”。
刘秋瑶一听鼻子都快被气歪了,她忽展颜一笑说道:“魏世伯和登学大哥以后可要常来鄙府走动啊,不然小侄就不知道自己胸中到底是装了两点墨,还是一点墨了!”
魏元华老脸一红,瞪了低头不语的儿子一眼,拉了后者告辞出门,关小宝眼看老爷和公子的面色,知道今日己方又自取其辱了,当下也不敢多嘴,随了二人出府。这厢符言乐向刘晏州回了话,后者竟难得夸了他几句,一旁的刘秋瑶见状脸上露出揶揄笑意,符言乐偷看之下红了脸。
“老爹也真是的!硬要拉我去和刘秋瑶那个妖孽比,那妖孽过目不忘,思维又精深难测,这不是明着给自己找不痛快嘛”。魏府里,魏登学在自己居室抱怨着,侍在一旁的关小宝见状说道:“公子你这就执着于一隅了,想那刘家小姐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介女流,难道因她有才还做得国相么?将来她还不是要嫁到别家府上为妻做妾,公子你威武君子,哪有必要和她置气。”
魏登学闻言一笑,心想也是。不过他旋即大怒,一巴掌挥过去斥道:“刘秋瑶将来做妻做妾,也是你说得的!”关小宝神色委屈地摸着被打的面颊,心想方才言语的分寸确是失了准。不过他又凑上去说道:“少爷,今日我在刘府发现了一件物什,估计您会感兴趣的。”
魏登学闻言来了兴头,叫关小宝拿出来,后者慢慢从怀中摸出一方折起的纸片,魏登学劈手夺了过去,展开读到:“太素判阴阳,昊灵生神女,顽石不思量,岁岁苦张望。这不是一首情诗嘛,却是何人的?”
关小宝一听拍手大笑起来,“哈哈,竟是一首情诗,这死不要脸的符言乐,毛都没长齐也敢有这般龌龊思想,这下我们可抓住他的把柄了。”
魏登学一听明白了这方纸片的来历,“那他是写给谁的呢?”“除了他家小姐,他还能写给谁!每次只要看他盯着刘秋瑶色眯眯的眼神就知道了”,关小宝斩钉截铁地说,魏登学闻言大怒,骂道:“这个丑恶之徒,竟敢癞蛤蟆妄想吃天鹅肉,我一定要叫他为此付出代价!”当下这主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定下计策来。
翌日清晨,符言乐背了书箧随刘秋瑶去书馆,今日刘秋瑶神采奕奕,一路上讲了许多有趣的话,逗得符言乐也畅快大笑,等二人踏入学馆,却发现馆内的气氛透着一丝诡秘异常,往日里诸人打闹的场景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双鄙夷或戏谑的眼睛盯向符言乐二人,符言乐感受到这些投射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心中不由自主咯噔一下,一种不安和慌乱的感觉凭空袭来。
果不其然,一个李姓小书僮径直走向二人,抬手扬起一方宣纸来,对符言乐说:“这是你写的吧符大公子,啧啧,好肉麻啊,看得我们几个都快掉鸡皮疙瘩了,还写着什么‘赠秋瑶小姐’,真是不要脸呐!”
刘秋瑶惊异地看向身旁的符言乐,只见后者浑身战栗,脸色苍白异常,她对那李姓书僮喝到:“快拿来给我看看!”话尚未说完,一旁的符言乐发疯一般冲上前去想夺过来,不料那书僮早就有所准备,飞快跑向其他人,追上去的符言乐立马被关小宝等几个书僮钳制住压在地上,魏登学举着手中的纸片示威般地在符言乐面前晃动。
刘秋瑶怒气冲冲赶上前去,夺过纸片扫视起来,符言乐死命挣扎一阵,眼见刘秋瑶拿了纸片,他立即泄了气,一时身上竟透出死灰般的衰败气息,他胸中仿佛压堵了一座巨大无匹的冷峻山峦,直喘不上气来。
周围的一切在视线中逐渐模糊起来,终在脑海中呈现出一片漆黑,耳中也再听不到任何声息,封闭了六识的符言乐忽然平静下来,周身仿若沐在温水当中,说不出的祥和静谧。黑暗中忽然亮起一团紫色的光芒,原来自己身上佩戴着的银锁中还藏有秘密,点点紫色光芒像灵虫一般争先恐后没入符言乐的胸口,直至不见。
符言乐本看不见这一切,但方才发生的诡秘景象却清清楚楚在脑袋某处闪现,比用肉眼看到的还要真实百倍。电光火石之间,视力和听觉又恢复过来,符言乐抬头看着尚在浏览宣纸上文字的刘秋瑶,惨然一笑。一众书僮这时也拿开了制服符言乐的手,后者有心无力,索性就仰躺在地上。“他们虽摹仿我的字迹凭白添了诗题,却并没有冤枉我,想当初,为何不在云雾山葬身怪蟒之口呢?”
刘秋瑶读完,深锁黛眉思索一阵,又仔细盯着纸上的笔迹,慢慢露出笑容,符言乐的笔迹她是识得的,那“赠秋瑶小姐”数字虽也形似,但无论如何都掩不住刻意摹仿的生硬笔意,“无耻之徒,栽赃陷害我家小乐,以为本小姐会误入你们粗鄙的骗局吗?”她一边说一边蹲下身子去扶此刻闭目躺在地上的符言乐,触碰到符言乐的颈子,右手手掌感受到的竟是一股冰寒,她惊慌中大声呵斥:“还不帮我把他扶起来!”众人也觉察到符言乐的异常,几个书僮七手八脚搀起符言乐来,符言乐强自稳住身子,伸出手去从刘秋瑶手中拿过纸片来死死攥在手中。
“小乐你怎么了,没事吧?要不我们现在就回去?”刘秋瑶关切地问,符言乐深深低下头,不敢与眼前的女孩对视,他声音沙哑着说:“不用了小姐,我只是突然有点头晕,出去休息一下就好了”,说完推开众人搀扶的手,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出了书馆的后门。
“到底是谁偷拿了我家小乐的东西!”刘秋瑶对眼前的数人怒目而视,只见好几双眼睛不约而同看向魏登学主仆二人,刘秋瑶抬手指着魏登学骂道:“好你个无耻之徒,去我府上丢了脸还要偷东西,你敢说那个诗题不是你临摹上去的吗?”
魏登学脸色一红,也不狡辩,回应道:“不错,诗题确是我临摹他的字迹添上去的,不过你家的小书僮对你刘大小姐垂涎三尺却也不假!”刘秋瑶当下气得直跺脚,“你休要血口喷人,我家小乐没你这么猥琐不堪”,魏登学一时气结难语。
王夫子沉沉的咳嗽声响起,诸人只得罢休干戈,坐定听讲。
倚着书架无力地坐倒在地,喘着粗气的符言乐缓缓展开已皱成一团的宣纸,那扭曲的字迹在他眼中更显丑陋起来,胸口仿佛燃起熊熊大火,他低吼一声,欲要撕毁这方纸片,脑海中突兀显现出那日晚上木桌旁的月光照影,沉寂半晌,他叹口气,起身寻了书馆一片栽种花卉的土地,将纸片折好埋入地下。
“小乐你不要生气了,我一定会找机会给你报仇的!”走在回府的路上,刘秋瑶如是安慰低首不语的符言乐,后者心中苦笑一下,说道:“没事的小姐,这事你不用再劳心了,他们……他们其实也没冤枉我”,说到后面已是声如蚊蚋,刘秋瑶哪里听得见。她忽狡黠一笑问道:“小乐,没看出你年纪小小,竟也有心上人了,快给我说说是谁?”符言乐浅笑着摇头不语。
“不会真看上你家小姐我了吧!”符言乐全身一震,他先前低着的头缓缓抬起,坚定地说:“不会,怎么会是你呢?”
刘秋瑶看着他苍白的面色笑道:“瞧把你吓得,我当然知道不是我,我猜是你们村的方子琪?”符言乐脑中闪出那个性格柔顺的小女孩,不知为什么红了脸,刘秋瑶见状拍着手说:“哈哈,果真被我猜对了,等以后我亲自做媒,保证遂了你的心愿”,符言乐暗叹一声,未作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