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杜延年在前厅里拜见霍光夫妇,霍光对他不冷不热,一方面,觉得这个人不怎么样,打匈奴人的马,纯属阴着报复,此人当时就为全场人所不齿;但另一方面,霍光看人从来不在乎人品的,想到他与自己说的那些话,也等于替自己圆了场,想此人也许还有点儿小聪明,也看看他今天来唱什么戏。
杜延年拜过之后,又向霍光夫妇道,“大将军为国之栋梁,霍夫人也于国有大功,今见二位神采奕奕,小的内心里十分高兴,也替我大汉江山高兴。上次蒙大将军不弃,小的在大将军面前揭露匈奴人的阴谋,能为大将军分忧,小的十分的荣幸。”霍光淡淡地和笑,“罢了,公子也是世家子弟,有志于报国,这份热情也是实在的难得。”杜延年又自拜倒,“承蒙大将军夸奖,还望大将军栽培!”显夫人道,“公子也不用多礼,想公子此来,定有赐教,不只是平常串门儿吧?”杜延年倒也不谦虚:“不敢,但小人的确有些想法愿和大将军及夫人分享。”霍光来了兴趣:“哦,说来听听,年轻人有想法就是好的。”杜延年看了看左右。霍光向下面摆了摆手道,“你们下去吧。”侍者们都退下了。他倒是想看看,这个年轻人故弄玄虚到底有什么样的能耐。
杜延年低声靠近了霍光和显夫人,“您二位可知道现在长安城里大家都在议论什么吗?”霍光一笑,“不过是皇上的寿辰吧,这现在国泰民安,都跟着高兴啊。”杜延年道,“错,现在大家主要关心的是皇上一旦有恙,谁能上大位。”显夫人倒是大笑,“这些草民,也不怕掉脑袋,你且说说,他们怎么议论的?”杜延年低声道,“其实城里人现在都还是很怀念刘据太子呢。”其实这次杜延年来拜访,私下里已经准备了好久。他知道,这次谈话关系到自己未来的前途。他知道,这样的谈话必须一下就能引起霍光夫妇的注意才行,没有惊人之语,自己以后连再进霍府的机会恐怕都不会有了。他之所以先提刘据,因为霍光是靠霍去病与卫子夫这条线上上来的,但故太子刘据出事之后,这就成为了官场上不能公开提的话题。但在霍光面前恭维一下刘据,一般人不敢,但霍光却通常至少不会生气。当然,见面就说这样的涉嫌机密的事儿,肯定多少要付出风险的,也许霍光怕连累自己而把说话的人一怒而赶了出去也不是不可能,但赌一下总是好的,赌输了大不了被赶了出去,但如果霍光不反感,那往后就可能把说话的人当做了自己人了。果然,霍光想了想,捋着胡须,想了半天才说上一句话,“唉,这故太子刘据故去也有几年了,人死已经不能复生,不提也罢。”杜延年听了,心里盘算了一下,反而有些高兴,霍光越是表面上想打住这个话头,越说明其实他对此还是非常关心,于是决定且不管它,仍然按照自己的腹案去谈,便接着说道,“当年卫皇后爱民如子,卫青大将军、霍去病将军远征匈奴,开疆拓土的功劳,这些老百姓是忘不了的。只不过这几年世事纷乱,大家不敢公开说罢了。因此,怀念的依旧是故太子和卫霍家的人。”霍光道,“都已经是陈年往事了。太子、皇后早已故亡,光是议论有什么用呢?”杜延年一听有门,赶紧接着说道,“因此,天下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大将军的身上啊,”霍光倒大笑了,“我霍光何德何能,能让天下人信赖,我不过是给皇上办事罢了,”杜延年反而严肃起来,“大将军此言差矣。您怎么忍心负了天下人的重托!现在大家的希望都寄托在您的身上。”显夫人反倒冲着霍光讲道,“你这人也别太主观,也不免听听现在年轻人的说法。”霍光一本正经地对着显夫人,“我的一切都赖陛下所赐,陛下才是天下人的救星。天下人给我什么重托,我霍某可是承担不起。”杜延年急了,“小人不是说现在你与陛下的关系,而是说陛下百年之后,天下人不指望着您,还能指望着谁呢?”霍光下色道,“陛下百年之后,还有新皇上,我们为臣子的再服侍新皇上就是,”杜延年也激动起来,“可是您二位比我清楚,这皇上的子弟们,有哪一个争气的,能为百姓着想的,什么鸟王,熊王,孩子王,没有一个争气的,能服天下人的心吗哪一个能比得上您?”他说的自然是燕王、广陵王和刘弗陵,不好直接点名而已。霍光闻听此言,拍着几案,踞坐起来,“杜延年,你说的是什么话,要不是看在你是杜周儿子的面上,我这就让人把你给绑了去。你说这话简直是大逆不道,难道你是想让本将军造反了吗?“杜延年也直起了腰,反倒不怕了,”大将军要杀要剮由得你,我只不过替天下人说了实话而已。”显夫人扯了扯霍光的衣服,“听听这年轻人怎么说,说不准他有好主意呢?”霍光重又在几前坐了下来,不再说话。显夫人倒瞟了霍光一眼,反而堆笑着对杜延年道,“小伙子,慢慢说,其实啊,大将军只是性子急,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我们都喜欢听,有则改之,无则加免了,我们不是那种抓人小辫子的人。你只要放心地说就是了。”杜延年一听,觉得有门,立刻朗声道,“如果陛下一旦宾天,你第一步必须要总摄朝政,控制朝局!这才不负天下人对你的重望。”霍光犹自表着不同想法,“笑话,那是陛下的安排,我们不可以妄测圣心。到时候还要看皇上的遗诏的安排。”杜延年一听,心里倒觉得有底了,因为霍光这句冠冕堂皇的话却把他自己的真实想法给暴露了。因为如果霍光真的对这事儿没考虑,或者觉得皇上万年之后,他也随而隐退,或者说,他觉得燕王或广陵王会入承大统,他应该明确表示,自己应当让贤,让他们的外家来辅佐,他这话里是说其实并非是反对自己掌控朝局,而只是不能让现在的皇上和别人知道而已。其实要是细想,皇上现在已经七十岁的人了,这个年纪的人说不行可能就是在一朝一夕之间的事儿,而且很可能是昨天脱了鞋和袜,明早就已经已经去了阴间的路上。那时候,多半是根本没有遗诏的。这时候的遗诏也就是几个重臣的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了。除非是皇上现在,大家都知道皇上清醒,而且主动找大臣来宣布自己对于身后安排的诏书,这才必然是真的。但如果是这样,那皇上还不如直接就用诏书立了太子更保险。所以,霍光这样关心遗诏,而不去主张和劝谏皇上直接立太子,肯定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所以霍光这样一说,自己的底牌反而让杜延年猜到了十之六七。
杜延年接着道,“您先摄政,总揽天下,然后嘛,就看这个孩子成器还是不成器了。”霍光暗自一惊,他的想法当然是希望立刘弗陵,现在武帝似乎也不反对,但唯一的问题是在他妈赵婕妤那儿,当然,如何除掉这个钩义夫人,自己现在还在考虑,但这个自然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但似乎杜延年已经想到了立刘弗陵这一层,这个倒还是令自己暗自惊心。但自己反倒一方面更疑虑这个年轻人,但潜意识里面更希望想知道他的想法,因为能够和自己讲这么多的人几乎找不到。于是,想了想不自觉地问道,“这个摄政之说本来不符合本朝体制,本朝有吕后那样太后临朝的,有若是说象吕不韦这样的所谓的摄政之说,这汉家天下是没有过的。”他已经显然是把话题往摄政上引了。这个想法,霍光并非没有想过,但一直在想着把握性的大小,这事儿又没有别人能够商量,所以倒是感觉这个杜公子这里可以试探一下。
杜延年一看有门儿,立刻说道,“本朝这种依靠外戚的制度本来就是很不合理的。外戚们既无军功,又无能力,只是依了信任,就宰制天下,哪里能够服人,象将军这样多少年为国操劳的,却因为一旦新君继位,便让位于新宠而门可罗雀了,岂不是上天不公吗?”这几句话说得霍光十人受用,于是道,“本朝自吕太后起外戚成了一个锢疾,倒是有些积重难返。”杜延年一听有门儿,赶紧接道,“是啊,当年诸吕祸乱朝廷,到今天想起来还后怕呢,只有大将军这样的国之柱石,到关键时才能压住阵脚。”霍光笑了,“你也不用给我戴高帽,圣上现在身体康健,就是我汉室之福。”杜延年又是一拜,“也祝大将军无恙无疾,是全天下人之幸。”显夫人听了去扶他起来,“哎呀,这孩子嘴倒是甜,赶紧起来吧,你现在有没有职位呢?”杜延年道,“小的还是白衣。还望大将军提携。”霍光道,“我这里私自用人,也乱了朝廷法度,你父亲有职位在身,中正官自会考察。为官之前,有机会还是欢迎常来我这里坐坐的。”杜延年听得心花怒放,虽说霍光并未答应他一官半职,但这个姿态对他太重要了,只要大将军夫妇没有不理他,而且欢迎他来,他觉得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前面就已经铺好了一条黄金之路了。
显夫人忽然想起什么,对霍光说道,“对了,现在皇上寿典正需要人忙活,要不你不如干脆就让这孩子帮着打点儿杂,”霍光点了点头,说道,“也好,先跟着历练历练,学学这为吏之道。现在这朝中官吏们,都只会唯唯诺诺,少有象你这样的有让见之人。”
杜延年赶紧谢过。然后告辞了。他走后,霍光问显夫人道,“你看这人如何?”
显夫人想了想,“此人虽然德行不一定好,但有用时却可做杆枪来用。”
霍光点了点头,但又不禁自言自语起来,“可是这样的枪也容易枪头反过来伤了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