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只是恶作剧。我给一位房地产老板写了一封匿名信,将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地址故意写颠倒,然后在贴邮票的位置贴上一枚枯叶。我在信中说我知道你的所有秘密,你说怎么办吧?信寄出以后我仍然打工糊口,我对对方能够理我不存任何幻想。可是五天以后我收到对方的回信,贴了很漂亮的邮票,用了很标准的行楷。信的内容简短,说,您开个价吧!他这样说,我当然要开个价。于是我试探性地再给他寄出一封信,说,三万块。五天以后我再一次收到他的回信,只有三个字:没问题。
他没问题,我却有问题。我不能确定他有没有报警,不能确定他会不会派来杀手,甚至,不能确定这封“没问题”的回信是不是他对我恶作剧的报复。说白了,等于他在广场树起一根杆子,对我说,爬!于是我就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任他戏耍。
可是在三万块钱诱惑面前,我决定铤而走险。我再一次给他去信,让他把钱打到一个银行账号上,一分钱都不能少。我想我顾不了太多——结果无非有三:一,我成功诈得三万块钱,然后携款潜逃;二,我被警察抓获,难逃牢狱之灾;三,我被他当猴耍了。后来我想坐牢也挺好的,跟打工差不多吧;被他当猴耍也没有关系,对现在的我来说,哪一天不被别人当猴耍?
我更换了住处,我认为这地方都连鬼都找不到。我将房门闩紧,又在靠门的位置放一个脸盆,这样当晚上有人偷偷进来,就会碰翻那个脸盆。我开始休息,大吃大喝,养精蓄锐。明天就是我去银行取钱的日子,如果一切顺利,我将从奴隶到将军。
夜里我遇到麻烦,一位杀手光临了我的住处。他没有破门而入,他站在窗外向我连开数枪。第一颗子弹紧擦着我的头皮,将我床头灯击得粉碎;第二颗子弹咬中我的左臂,那里立刻变得麻木;第三第四第五颗子弹打中我的枕头,枕头马上变成一只冒着热气的窝窝头。我趴缩在床下,不敢动弹,那一刻我只想保命,那一刻我视三万块钱如粪土。可是杀手很快离开,也许他认为我已经一命归西,也许他是头一次做事,心里远比我恐惧。总之他离开了,我看到他像一只蝙蝠那样拍打着翅膀飞向天空。
我极度愤怒。我再一次给房地产老板写信,我说你的这种游戏很无聊啊!三万块钱必须马上到位,否则你命休矣。对方很快回信,说钱已经汇出去,自己去取便是。于是我用丝袜做成头套,用啤酒瓶底做成墨镜;我往下巴上粘了用头发做成的胡子,往额头上粘了用毛线做成的皱纹。我揣了刀子,脸上涂抹了华丽的油彩;我戴上绣满花纹的牛仔帽,捆上宽达五寸的人造革腰带。我英姿飒爽,英俊逼人,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然后,我去银行,却非常轻易地将三万块钱取出。甚至,那个窗口小姐看都没看我一眼,她把钱扔出来,然后隔着我的身体喊,下一位!
似乎我是透明的。是玻璃,是玻璃纸,是塑料纸,是空气。
我揣着三万块钱亡命天涯。我虚构出很多杀手和警察,他们埋伏在列车上,旅店里,公园里,电话厅里,在每一棵树的后面,在每一个我已经或者可能出现的地方。我过了半年提心吊胆的日子,然后,我终于不再害怕,生活重新变得安定。这缘于我的一次洗浴经历。那天我稀里糊涂地走进一家高档洗浴中心,我问前台小姐,洗个澡再加按摩多少钱?小姐说,三万块。那一刻我如巨雷轰顶,那一刻我栽倒在地。原来,我所认为的怀揣巨款,不过是一次洗澡的开支!我想房地产老板少洗一次澡就行了,犯得着派杀手来干掉我?雇一名杀手得多少钱?怎么也得五六十块钱吧!他已经派人杀了我一次,我认为他的投资挺大。
我开始做生意,用三万块钱当成本钱。我的生意做得很棒,我天生就是经商的材料。我做房地产生意,我变成这个领域的奇迹,三年以后,我身价千万。
我小人得志,可是这并不妨碍我呼风唤雨为所欲为。三万块钱一次的洗浴中心我去过多次,小姐们都亲切地喊我爷爷。我想自己从此真正步入到上流社会,而这一切,都得感谢那个曾经的恶作剧。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一封信。那是一封将收信人地址和寄件人地址故意写颠倒的信,在贴邮票的位置,贴着一枚干枯的树叶。信中一个叫周海亮的人向我索要三万块钱,他说他知道我的所有秘密。我当然不信,可是我当然害怕。
于是我派出杀手干掉他,毫不犹豫。这价钱远远高过三万块。
第二天我正在办公室里喝茶,突然接到杀手的电话。杀手说他成功了,夜里从窗外连开五枪,将周海亮打死在床上。现在所有的威胁都不复存在,你还可以继续做你的大款,做你的企业家。
我很欣慰。这正是我所预料的结果。可是我突然想起我就是周海亮,信就是我发出的,树叶就是我贴上去的,现在我被打死了,那么现在的我,又是谁呢?
杯子上突然多出一个洞。于是,很显然,我被自己干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