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各表一端。
且说伏羲受红绫所缚,半迫着遁入山岩,就好像被疾驰骏马拖行的战俘般上下颠簸,倏忽十六息间,只觉意乱神迷,耳聋眼花。
等视界中的漆黑化作血红一片,黏稠的空气便撒了欢儿似的一股脑儿挤进喉咙里,让呼吸都变成了件难事。
他重重地咳嗽几声,好容易挣脱了红绫,才发现血液散发出的浓重锈腥气蠢蠢欲动,聚拢而来,激得他目里芒茫,耳中轰轰,并勾动周身血流倒运,直令他半跪在地,袖口半开。
血气循隙而入,让袖中猛兽骤然躁狂起来,着实让伏羲出了一身冷汗,然而啰嗦不停的呲铁兽没什么自觉:“还是本大爷神机妙算,那莽汉,快将精血取了来,煲一锅汤喝,等我长生久视,定会赏你些益寿延年的法门!哈哈!”
“没药医的蠢物,如此急功近利,难怪被整治的神志不清。”伏羲把住呲铁后颈,拂指轻叩天池,使昏迷多时的呲铁再度昏迷了过去,“要想染指先天精血,先等自己能长生了再说!”
伏羲无奈地趴伏在地上,暗暗打量着身周的境况,尽管呼吸已经悠长到了极限,却还是阻挡不了直往喉咙里钻的锈蚀气息。咳嗽不止的他一边嫌恶地耸动鼻翼,一边抻着脖子探头前望,忧郁地问道:“道友身体可还安好?”
蠕动着的大片血雾艰难地收拢进两块圆滚滚的肉团里,露出巨蟒般的粗壮身躯。硕大的圆脸上均匀地镶嵌着十六对大小不一的浑圆瞳孔,却找不到口鼻存在的丝毫痕迹。除了那些瞪向四面八方的古怪眼珠,伏羲能看到的,只有一道将整个面部剖作两半的狭长血痕。
等了半晌光景,那三十二只瞳孔才反过闷来似的齐齐聚焦于伏羲:“老夫乃盘古氏,烛九阴。”
伏羲仰头望了望这头进气出气都没有的庞然大物,不由垂下头来,屈身行礼:“在下伏羲,受鸿钧前辈嘱托,特来拜访!”
“罗睺之事,老夫尽知。鸿钧之事,老夫却不知。”从巨兽腹中传来的沉闷声响自带回音,断断续续地,听来甚是凄凉,“道友是为众生来,为鸿钧来,还是为自身来?”
伏羲沉思良久,忽而洒然一笑:“我于众生,无大爱;与鸿钧,道不同。思来想去,大概还是为了自己而来吧。”
“既为了自己,道友求的是什么?”
“不过苟延性命而已。”
“既为了苟延性命,避劫法门多得是,何必讨这苦头吃?”
“天地算不尽,甘尽苦自来。若是一味避劫,早晚有避不过去的一天。与其提心吊胆,何不搏一个永世安宁?”
“量劫来时,虎狼角力,再多的羊羔也插不上手!”
“伏羲若自比羊羔,不会往见道友,道友若自比羊羔,不会来见伏羲。”
“呵,垂死挣扎不必说的那般好听。老夫苦思多少年,也只不过见招拆招,走一步是一步而已,老夫早听说道友卜算的神通独步天下!不知能否赐教?”
烛九阴意味不明地怪笑一声,瞠目一对,掣出黑白两束辉光,汇于地下,惊起呼喇喇一阵响动,尘土飞扬间,皱起裂纹纵横十九道。其上布子百余计,黑白错落,互为制衡,或争或守,别有奥妙:俯身如见苍,望遍辰宿列星转周天;仰观如窥地,坐看崇山激流映大千。
“弈能通神,暗合时势!妙极!妙极!”伏羲从身侧夹起一枚上圆下平的云子,摩挲着经流水常年打磨的温润螺旋,垂头凝思片刻,刚想布下一子,又轻轻摇摇头,呆坐良久,终于笑了起来,是微笑而至大笑,由大笑而至狂笑。
“道友笑什么?”烛九阴冷冷地问道。
“道友大略既定,伏羲还有什么可说的!”伏羲向前一步,大手指着棋局左上方的空旷地带,“周山立天地之央,据其极而分四荒。罗睺夺势而化劫,固然气焰汹汹,然而遍数宇内,不乏抗手:龙族据东而霸,凤鸟临西而鸣,麒麟偏安南域,鸿钧藏身北国,若能合力而战,罗睺必溃,大劫得解,众生安乐,四海升平,岂不美哉?”
“几于道者,最难相和,要是他们真能合力的话,最担惊受怕的不是罗睺,而是我等才对!”
“不欲其合,不喜其分。伏羲没理解错的话,烛九**友是打算引诱罗睺驻身西荒,以待变局?”
“何以见得?”
“势有薄厚,利分虚实。罗睺势大,我等便得让些实利给他。而西荒之地,东栖凤祖,南居麟皇,北立玉京,三面受敌,只要罗睺进了西荒这个大口袋,任他再大神通,顶多隳颓西域一方,则劫云未形,均势将成。”伏羲哂笑半晌,又轻轻摇头,“但道友是否考虑过,其一,凭罗睺之能,天下大可去得,不是非去西荒不可,其二,便是罗睺如君所愿,进了西荒又如何,总不能指望他窝在西荒里,终老此生吧。”
烛九阴冷哼一声,道:“此事不烦道友费心,老夫自有计较。关键的是,道友想怎么做?”
“那我就直说了,大势在西,无量量劫已是无可避免之事,不会一会量劫主角,实在心绪难安。”
“事有可为,纵横捭阖,事不可为,脱身而去?道友真把自己当成看客了?真见了罗睺,难免失了一条性命!”
伏羲的小心思被烛九阴一口道破,也不着恼,只笑嘻嘻地道:“事有可为,游戏八方,事不可为,混吃等死!任罗睺再强,伏羲也有本事脱身!”
“看两位谈兴正浓嘛!大哥,蓐收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沙哑又疲倦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却让伏羲一时悚然,转身望去,只见一个束发及肩的青年裸着上身,大大咧咧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身绣虎纹,胛生两翼,左耳还缀着一对浊红色的精金锁链,如毒虺獠牙般钉在他颈上,留下一道自咽喉延伸到左胸的狰狞伤口,分外醒目。
他大步行至伏羲身旁,朝他身上嗅了嗅,不由皱眉道:“真是不清爽的气味,你身上藏着什么?”
“蓐收,不可造次!”烛九阴急急喝止了青年的举动,“谈谈正事吧,西荒之事,准备如何?”
“怎么大哥二哥都上赶着去关心西荒那点破事,我都感觉自己快被压垮了!”那青年眯着眼睛,用小指掏掏耳朵,“往日里我也就能抓抓贼,打打架,杀杀生,对布局谋略之事,实在不擅长,更何况身边还跟着两个一直想搅局的。要说准备的如何,蓐收只能说神困体乏,一事无成。”
“既然如此,就先休息几日,等等看吧。”
“啊?”蓐收惊讶地抬起头,“我还以为大哥会催我即刻出发呢?现在是个什么形势?”
“没办法,想搅局的又来了一位。”烛九阴闭上眼睛,不去看伏羲尴尬的面容,“养好精神,你就领伏羲道友去西荒吧!毕竟,你我可以享受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