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翌日巳时,伏羲方睁开双眼,可眼白中密布的血丝几乎要延伸至瞳孔里去,显然昨夜过得并不安稳,他长吁口气,将两肘撑在桌上,十指交叉托住下巴,盯着面前已长明了一夜的灯火发起呆来。
少顷,老君打个哈欠,似将醒转。伏羲见状,忙正襟危坐,双手扶额,拇指则强摁太阳穴,顺时针转了一圈,目中血丝渐褪,显得神光炯炯。又紧了紧披在身上的白袍,默默等候。
等老君伸了个懒腰,做出一副大梦方觉的模样。伏羲才冲他笑笑,问候道:“昨晚伏羲稍有唐突,不知老君可还安好?”
老君不慌不忙,回道:“好得很,好得很。”
看着老君精神抖擞,伏羲面露一丝腼腆,低头问道:“老君昨日所言,令在下茅塞顿开,可还有几处不解,可否再为指点一二?”
老君一笑,手中拂尘一摆,道:“贫道面相显老,记性也不大灵光,语出无稽,在所难免。加之昨日昆仑又过了一季春夏秋冬,实在记不得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还望道友海涵。”
伏羲心中一叹,知道老君已将想说的话说尽了,不愿再生事端。
但他昨日思忖整夜,便是要理出头绪,如何能就此罢手,便换了套说辞,问道:“伏羲昨日才到昆仑,便遇见了通天道友,与我争论一番,便自去了,还留下一些似诗非诗的句子。不知老君能解否?”
老君点头,伏羲便将通天念的那几句告诉了他,岂料老君听完,哈哈大笑,轻轻摇了摇头:“贫道这个小师弟啊,一向摸不准老师的脉,自听得他所谓‘一线生机’的论调,但凡见了有访道问难的生灵,就往紫霄宫里带。若再赶上小师弟去玉京听讲值守,更得将紫霄这清净潜修之所整的鸡犬不宁,惹得老师不堪其扰。这回大概是被老师批评的狠了,才改了性子,不再挑明,只暗喻于道友,但依道友的天资,相必已经悟透了吧。”
伏羲干咳一声,道:“那在下今日有机会拜访到鸿钧前辈么?”
老君道:“道友可自到峰顶,一去便知。”
伏羲腹诽,听老君话里的意思,这鸿钧倒还是非见不可,但既已入局,再想抽身而退,可就由不得他了。事已至此,伏羲气血里隐藏着的那股好胜心终于迸发出来,便会一会这位藏头露尾故弄玄虚的前辈,又有何妨!
于是起身告辞道:“那伏羲就不再叨扰,这便去峰顶拜会。”
老君送伏羲出了庭院,见他脸色泛起潮红,很是急躁,便讲道:“平日无事时,老师都在玉京山上皇城紫霄宫内打坐吐纳。贫道略微估摸着,如今该轮着元始师弟值守山下。道友此去,若能见到个身着锦绣项负圆光的中年道士,不必多费口舌,直呼元始之名,让他带你直接去见老师便可。”
伏羲也不回头,双手握拳举至左肩上,轻晃两下,示意自己已经知晓,便将白袍一甩,收拢四方水汽,化作彩云,权当坐骑径往峰顶去了。
庭院里,青兕哞哞而呼,老君拍拍它的头,道:“牛儿,伏羲道友都走了,你还叫唤个什么?”
那青兕以角触地,不停地画起圈来,等它画了十多个圈,老君便已了悟,笑骂道:“蠢材蠢材,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上了玉京山这么多次,还有一众师弟们看顾着,都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
老君正说着,忽又叹气起来:“只是不知道老师的心思到底如何,又打算让伏羲道友去干什么呢?”
而此时,伏羲已然登顶,正赶上三灾同至,洗炼昆仑,想要下山暂歇,却见底下风沙滚滚,断草伐木,曲折山路,面目全非。不得已,望眼四方,见东侧有些容身的岩洞。便挑了个携着灵泉的,俯身进去,闭目小憩。
未想震雷鸣于穹宇,声催焰发,骤然降阴火入八方,伏羲所在,亦不幸免,那灵池玉液受不得火焚,沸腾开来,空穴生风,却总往伏羲囱门里吹,原来正是赑风,欲要残戮伏羲阴神。
“我老早就三灾不沾身了,没想到今日有缘再会。可惜还是老样子,气势蛮足,只是没什么花巧,连对手都不会挑。”伏羲不耐,掌露坎离之征,口吐巽位之风,三象归一,浮现出月牙状的弯刃虚影,引得阴火、震雷、赑风争相扑抢,欲把那将要化形而出的宝物毁掉。
可那弯刀本就无形无质,谈何毁伤?失了应劫的对象,三灾自然消弥无踪,留下一片碧空朗朗。
伏羲再往天上望去,忽睹见八十一万山路现出形来,周回萦绕九万里,直上青冥里去。不由笑道:“这便是玉京山么?可惜路太多了,走得不安心。”
只看他重瞳合璧,目放荧光,将掌中刃影激发,化作万千刀芒,横砍竖削,催枯拉朽般让那八十一万山路近乎全军覆没,单留一条如铅垂的小道,无阶无栏,难行之至。
伏羲却不在意,纵身一跃,飞身上去,径行九万里高,眺见五城,间隔十二楼台,规制如一,高不可攀。站立于台下的,乃是个两鬓微白,玉树临风的中年道士。
伏羲见他身着灿灿彩裘衫,脑后耀耀满月光,心中已然明了,率先作了一揖,道:“敢问可是元始道友当面?”
那道士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伏羲的双眼点头称是,再没别的动作。
伏羲被盯得脊骨生寒,不由问道:“伏羲特来拜访鸿钧前辈,不知元始道友现下可有闲暇,能否代为通传?”
元始这才开口,却不是对问题的回应:“伏羲道友是吧,贫道有个问题,也不知当问不当问?”
伏羲一愣,回道:“道友若问,伏羲必定知无不言。”
元始道:“上山的路本来如此多,为何要毁掉它们,只留一条最难行的路。”
伏羲轻笑道:“伏羲只是觉得路太多了反而难以抉择,不如直接飞上来的爽快。”
元始道:“不取别途,一步登天。原来是这样么?贫道有些明白为什么老师会选你了。”
伏羲疑心大起,正要再问,却看元始摆了摆手,身后金玉楼台忽得灯火通明,接着对伏羲弯腰执礼,邀他登台。
亦步亦趋地跟元始登上楼台,莫名的压抑烦闷萦绕在伏羲心间。尽管头上日月光芒黯淡,身边灯火暖眸温润,再掩饰不住光辉的璀璨星辰仿佛也触手可及,都无法平复他那颗焦虑的心。
元始没注意到伏羲的异状,或许注意到了,也不放在心上。永远像个冰冷雕塑的他,正伫在楼台围栏上俯视城郭,倒显出一丝不合时宜的闲适,他轻声道:“道友不欣赏一下么?玉京山共建五城十二楼,西枕琼浆玉露池,东望探月摘星台,南北各八行宝林,上挂绿叶朱果,下有五色芝英,灵韵是有了,可惜却像大杂烩一样,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唯有在这里,才能看得清,理得明。”
伏羲拱手道:“多谢道友提醒,但这玉京山里金玉并饰,实在辉煌,耀得伏羲头昏脑涨,哪里敢看得分明。”
元始冷哼一声,道:“道友心中已有定计,何必再找借口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