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林中小屋只是一个暂时的落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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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瞳和野焕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来进行分别,这点是我能预见的,所以当他们在木屋的门口依依不舍的时候,我便自顾自在屋子里闲逛。
今天难得暖和,春日的朝阳打在清晨拉肚子的人脸上,竟会有一种古代帝王大赦天下的感觉。我站在木屋面朝东边的窗台边,将手放在窗沿,一边比划着塔罗牌四元素的符号,一边在享受林间早晨的清新,同时也在笑自己细腻的错觉。
似乎我经常会产生错觉。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或许是一个人的时候想得太多。
这个时候的我,还不太懂得“熟悉”与“陌生”的区别,只知道有这么两个反义的词语。正是由于概念如此模糊,所以我没办法将野焕的这间木屋定义为“陌生”——我在这间屋子里闲逛的时候,就像是小时候在学院里的感觉。
但是我看到的一样东西突然让我觉得恐惧。
我打开一扇门,里面有桌椅箱柜,还有墙上一个圆形靶子,靶子上插了几支短短的箭,被折射了好几次的阳光打出了淡淡的影子。
靶子上写着“宫惩”两个字。
当我看清了这个,心跳空了一拍,似乎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还存在着心跳这种活动。隐隐约约我觉得野焕并不是普通人,他很危险,必须提醒晨瞳不要和他靠得太近,然而瞬间又想到晨瞳不可能一点都不了解野焕,即便如此还是甘心和他在一起,那么……
我将眼睛死死闭上,几乎要将眉头拧成一块。
我不擅于推断,预见的东西也没办法给予我再多的信息。所预见的,只不过是门外有人即将要叫我,但是具体是谁却不清楚。
睁开眼,将视线从墙上的靶子移开,放到地板的箱子上,然后仔细倾听将会是谁的声音。
声音传来之前,箱子下压着的一张牛皮纸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走上前,弓着腰看——牛皮纸露出来的部分有密密麻麻的字迹,虽然潦草得让人几乎看不清,但是还有有些语句能猜得出来。这些语句让我的血管扩大,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伸手想拿,但是箱子太重了,压得严严实实的,一不小心就将牛皮纸撕开了一角。
“先知!要出发了!”
晨瞳的呼喊吓了我一跳,令我忙直起身,牛皮纸被沿着箱子的边界“嗤”一声撕成两半,有着锯齿形的撕裂边缘。
我捏着半张牛皮纸,愣了片刻,感觉自己做错事了。
“先知?”
我沉默着,四下张望了一会。
悄悄将手中的东西塞进衣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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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与黑暗……护佑,星象……自……之护佑……死于信仰。……”
这是牛皮纸上能看出来的字。
这句话出自于梦魇王的《深秋噩梦》——是一本以噩梦为主题的心灵学巨著。
在学院里通常只有读心术的高级讲师才有资格阅读,而我是个特例。导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偷偷让我阅读了这本书籍,并强迫背诵里面的一些关键词句,于是这本《深秋噩梦》里的东西对我来说就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存在,不管外人如何努力也无法获得。
所以当我看到牛皮纸上写的竟然是书里面的词句时,会感觉到犹如被人夺走了思想。
记忆中,这句话的原文为:
“森林与黑暗庇护了精灵,月神将之护佑,星象将之护佑,自然将之护佑。生于夜月,死于信仰。”
是《深秋噩梦》中第三部分“精灵”的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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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真正明白这本书其实是一本善用隐喻的预言书籍,这是之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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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的想法其实很单纯:既然这本书是限制级的书籍,那么任何的摘抄或者背写都是违反了学院规定的,这样一来,野焕在我心中的印象就更加负面了。
我没有考虑过其他可能——比如这张牛皮纸其实不是野焕的,或者《深秋噩梦》在学院之外只是一本普通读物。
那时候的思维很简单,犹如塔罗牌的大阿卡娜0号牌“愚人”,更多的是凭靠着直觉来对事物进行判断,充满了无知和无畏,对与错的分界线永远是那么清晰,仿佛棋盘上黑白两方,就算交错纠缠,但颜色依旧是一目了然。
就如同当我走出木屋,被林间的鸟鸣和枝叶的绿荫环绕,突然间就充满了回忆的力量。身体的季节感仿似泉涌,突突突溢出了,满满地将我淹没。早春的阳光有了温度,让人想去紧紧抱住,但是那股无形的暖意却令你无法下手,只能渐渐的,渐渐的,去压抑心中的冲动,去满足于被春天拥抱的情怀。
晨瞳的金发在陆离的光斑下散发着香味,融入了林间泥土和草木的空气中。我深吸一口气,不由得想离她近一些。
野焕站在木屋门前的阳光下,而我和晨瞳则往树荫深处走去。
他们一明一暗,回眸告别,终于是有了分开的感觉。
我侧眼,看到身旁的晨瞳神情中的不舍,竟令我有些妒忌,于是赶紧将视线投向林间,不想让刚才那种美好的季节感消失。
但是它已经消失了。
走进树林后,鸟鸣声变得不是那么悦耳,而成了一种纯粹的喧闹,闹得我心神不宁。如此烦躁之余,背脊又突然一凉,因为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清晰的念头,像一道刀光,削开大脑的门帘,将另一种思想暴露到阳光下。
我突然间想到:晨瞳救我,是不是只是因为我这个人而已,与她无关;就算她不救,也会有另一个人来替代她。
这个念头瞬间占据了整个脑子,让我对自己“占卜师”的身份有了强烈的在意,产生了厌恶,就像是讨厌一个自作聪明的人。
“问你个问题。”我不希望再让预感来左右自己的言语,所以我四下打量着森林,尽量将注意力转移到外界。
晨瞳没有丝毫奇怪,依旧向前走着,同时回答:“嗯。”
我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只是面带微笑,低头照顾着脚下,金色的长发披在肩上,走动间没有任何起伏,仿佛正陷入某种欢乐的回忆。这个样子是如此的美好,以至于我十分不忍心打扰她,虽然我知道这种回忆与我没有丝毫关系。
“我有什么不一样么?”我终于问。
“不一样?”晨瞳好像听懂了,但是没有任何反应。
片刻,她反问道:“什么不一样?”
“你为什么救我?”我不想兜圈子,怕自己会再去提前预见。
“这个……你会知道的。”
“我会知道?”
“嗯,不是现在。”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晨瞳停了一会才回答,言语中有种让人不舒服的戏谑:“你不是先知么,可以试着占卜一下。”
说完这句话的她终于回头看了我,蓝色的眸子里有一种东西,在欲火的自习室中曾出现过。
是一股敌意。
我惊了,脑海里又看到了被光环绕的广场,中央有一颗发光的镂空石球,犹如神明的眼睛。很多人在身边经过,有人驻足嘲笑,有人漠然走开……身旁有一个女孩看着我,她蓝色的眸子里被泪水填满,反射出晶莹的光,在脸颊上划下两道光线。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欲言又止。
这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做错了什么,做了什么明知道是错误但却不能停止的事情……或者,是明知道应该去做,却什么都没做。
是“不作为”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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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卜到了?”
晨瞳的话将我喊醒,应该是我刚才又神游了。我抬头,盯着她,觉得她就像是预见里的那个女孩,但是晨瞳的蓝眸子里带着火,而女孩的蓝眸子里只有无尽的泪水。
我的这种反常令晨瞳感到不对劲,她稍微向我倾了身子,让漂亮的脸庞在我的视线里占得更满一些,同时换了副严肃的神情看我,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不是你。”
“什么?”
“没……我们现在去哪?”我撇开脸,赶紧换了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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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瞳要带我去的是一个能看得到大海的森林,那里离凌威山脉很远,隔着广袤的平原和零散的市镇。森林叫做“丰饶”,是几百年前留下来的名字,据说是出自土著人的口中。
然而现在那座森林再也名不副实了——因为战乱。
丰饶森林住着态度强硬的土著人,他们认为自己是森林的守护者,誓死抵抗着一切的外来侵略……只不过东举政权的态度比他们更加强硬。
刚听到这些的时候,我并不明白“东举政权”是什么东西,后来才知道了它就是被《深秋噩梦》中隐喻成“帝国”的势力。
“火焰与钢铁组成了帝国,意志为旗,荣耀为旗,胜利为旗。旗升而日升,旗落则日落。”
这就是书中第一部分“帝国”的开头。
我突然明白了,丰饶森林是“帝国”与“精灵”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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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去那里?”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晨瞳回答,冲我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