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华族的饮食与南疆毕竟不同,青衣自小便流落鹊山,虽然偶尔有听师父提及,却从未真正见过,就连握筷子的姿势也不甚标准。
在她身旁列席的贝鲁特和云杜这两个惯用刀叉的西戎人反而持握熟稔,比之中土华族一般无异,显然是受过正式的训练。
坐在青衣对面的棕衣和黑衣两位少年面带揶揄,于他们二人上首端坐的钟鹰王虽然面若冰霜,却未露出一丝轻视的表情,倒让青衣心生感激。
摆在青衣面前的是一团乳白色的方块,置放在浅碟之中,碟底盛着一层棕红色的浆液,大抵是某种酱汁。乳白色方块的上面还点缀着青衣不识的绿色小叶,叶片细小零碎,有股刺鼻的味道。
青衣反握着筷子,小心翼翼地夹向白方块,发现此物十分滑溜,难以持稳,便稍稍用力,谁知筷身竟破体而入,将整齐的方块割破,使其倒塌了下去。青衣急忙伸手扶持,已然破损的白方块被她掌劲所摧,更是立刻化作了一滩烂泥。
两个少年放肆地大笑起来,顿足捶胸,极尽夸张。青衣本就紧张,又被二人如此嘲笑,羞得满脸通红。心中恼怒不已,却又不便发作,只能瞪圆了一双凤眼,怒视他们。
“苏力、钟云松,不得放肆”,钟鹰王开口呵斥,才止住两个少年的表演般地笑声,“庙堂之上,岂容你二人恣意妄为!”。
“鹰王太严厉了,都是江湖儿女,勿须过于拘谨”,位于主席上的蓝袍男子终于开口,似在维护两个小儿。青衣恨屋及乌地斜了他一眼,蓝袍男子却话风一转,说道:“两位侄儿大概还不习惯久坐,不如放他们出去玩耍吧”,说罢,朝二人挥手示意。
身着棕衣的少年苏力冷哼了一声,率先离席而去。黑衣少年钟云松眼巴巴地望向自己的父亲,见他目不斜视,看来并不打算为其出言请留,也不得不起身,悻悻然下堂去了。
“竖子无礼,还请剑秋先生莫怪”,等苏力和钟云松二人走远,钟鹰王立刻朝蓝袍男子拱手致歉道。
“哈哈,鹰王过虑了,小孩子家,哪需那么多规矩”,蓝袍男子笑答曰:“鹰王与剑秋相识多年,应当知道我历来不喜俗礼,又何必说这等见外的话”。说罢,蓝袍男子剑秋端起桌上的月光杯,先向钟鹰王示意,而后转向青衣一侧,祝酒道:“远来本是客,却因一点小误会,差点伤了青衣姑娘,我先自罚一杯”。
青衣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闷气,心中不免暗暗嘀咕道:“还说自己不喜俗礼,又来敬什么酒呀”。她内里虽有不满,却未流于表面,还是与贝鲁特等人一同举杯,浅尝了一口杯中红宝石般的液体。
“青衣姑娘,之前有些误会,老夫下手重了些,还望不要记恨”,一盅饮罢,钟鹰王立刻将自己的酒杯斟满,朝向青衣。他话中的意思虽然是敬酒示歉,语气却依旧不冷不热,没有多少人味。
“钟鹰王是前辈高人,此番指点,让我受益良多,感激尚且来不及,岂敢记恨”,青衣知他不过是客套罢了,也端杯回敬道。
钟鹰王未因青衣的曲意奉承而改变态度,径直喝光了杯中酒,便不再与青衣说话,甚至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青衣姑娘,这几位朋友,剑秋还未有幸结识,不知你是否愿意为我引荐”,剑秋早知鹰王的禀性,也不再勉强他,只是抿嘴一笑,看向贝鲁特和云杜二人。
青衣听到剑秋的询问,立刻站起身子,双手摊向贝鲁特,回答道:“哦,这是贝尔鲁安特,特,特什么利安”,她实在记不住贝鲁特的全名,为解尴尬,只好朝她俏皮地一笑,天仙般的笑容又引得贝鲁特一阵目眩神迷。
“这位姓云,名杜”,青衣急忙略过他,看向云杜道。
“鄙人名为云杜,姓克劳德”,云杜见青衣胡乱称呼,忙接话道:“鄙人是洛洛尔顿公国宫廷魔术师,这位是鄙人的护卫,贝鲁特爵士”,云杜也知道贝鲁特的全名过于冗长,便以其教名介绍道,更刻意隐去了他的真实身份。
“啊,对不起,我又记错了”,青衣听罢,急忙拱手致歉。
“青衣姑娘非我国民,自然不知我国的风俗,何须道歉”,云杜操着一口标准的通用语,也立刻起身拱手,先向青衣还礼,又朝向主席位置上的剑秋,躬身致意,礼数周到,一丝不苟。
“洛洛尔顿公国?剑秋惭愧,却是从未听过,当自罚一杯”,蓝袍男子立起身子,端正酒杯,昂首一饮而尽,云杜和贝鲁特二人见罢,也不得不陪着一起喝光杯中赤酿。
“酒鬼”,青衣又暗中嘀咕道。
“我看两位高鼻深目,似是西戎人士,不知为何会经过南疆,到我狱门关来”,剑秋饮罢,重又看向二人,开口问道。
云杜看向贝鲁特,似在征询他的意见,得到贝鲁特的首肯后,这才回答。
贝鲁特主仆二人的神情尽皆落入了剑秋眼底,他却不动声色,笑吟吟地继续等待着云杜的答复。
“鄙人的驻地,因叛乱而遭摧毁,敌寇嗜杀,我与贝鲁特爵士为求自保,不得不乘船西逃。在海上漂泊数月,终于来到了苦海彼岸,不想临靠岸之际却又遇到飓风肆虐,船只搁浅损坏。我等弃船登陆后才发现已经深陷长菁绝境之中,几乎殒身于此。幸得青衣姑娘援手,我们才能安然抵达贵地,容我借先生的酒,再次向青衣姑娘表达谢意”,言毕,云杜端起了自己的酒杯,朝向青衣。
“不要敬我了,举手之劳了。我,我快喝醉了!”,青衣的脸上退去羞红之后,又因酒水而两鬓飞霞。她本就不胜酒力,身在异地,更不敢贪杯。见云杜盛情相敬,只好端起酒杯送到嘴边,用酒液打湿嘴唇,便就作罢。
“哈哈哈,青衣姑娘果是侠女风范”,蓝袍男子哈哈大笑,出言奉承道。
云杜也接话道:“救命之恩,却只称为举手之劳,青衣姑娘真是难得的良善之人”。
“良人来了,良人来了”,云杜话音未落,一阵充满稚气的孩童喊叫声忽从剑秋身后传出。随后一只长尾兔子状的小兽跳上了剑秋的肩头,三瓣嘴开合不定,正是它口出人言。
剑秋双眉微微皱起,侧头看向一直闷声饮酒的钟鹰王。感受到剑秋的注视后,他立刻心生惊觉,放下酒杯,站起身子。
“何方宵小,还不现身”,钟鹰王忽然大喝一声,同时双臂招展,跃向空中,径直击穿房顶,冲天而上。
随着钟鹰王破瓦而出,屋顶上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十数人潜伏在上方,此时都被惊起。贝鲁特和云杜立刻起身,拔出各自的武器。奈何他二人不会轻身功夫,只能留在屋内。
青衣握剑在手,正准备跳上房顶,支援鹰王,却被剑秋拦下。从钟鹰王纵身而起,冲破屋瓦之时,他便已起身离席,走下中堂,双目灼灼,看向堂外。
敞开的门外一片死寂,远处的灯火被烟瘴所遮,忽明忽暗,摇摆不定。青衣走到剑秋的身后,正准备开口询问,停在剑秋肩头的讹兽忽然转头跳进了青衣的怀里,竟然想要从她领口钻入衣襟中去。
青衣急忙按住胸口,挡住它的路径,讹兽入怀无门,便在青衣的锁骨上轻咬了一口,而后闪电般跳下,独自朝后堂跑去。青衣恼羞成怒,正要张嘴呵斥,却见剑秋大跨步地朝前跃出数丈,腰间的长剑出鞘,在他身前挽出两朵剑花后,猛然插向地面。
“呼”,长剑触地之时,以其为中心,凭空刮起一阵气旋,似金风扫过大地,将原本于大堂中弥漫的酒香肉嗅一并吹散。
“余庆散?”,剑秋似在自言自语,低声说道,忽又抬高音调,提醒青衣,“青衣姑娘,速速施展避尘咒,可免毒气沾身”。
青衣闻言大惊,立即念随意动,催动咒印。从她的脚下自然升起一团清气,环绕周身。
见青衣自保无虞,剑秋也不再留守于此,只说了句“勿离此地,保护朋友”,便拔地而起,冲出门外。
青衣经他提醒,方才想起贝鲁特和云杜无人护持,只怕会身染奇毒,急忙靠近他们,全力御使着清气将三人一并笼罩在内。
门外喊杀声接连响起,隐隐有剑芒吞吐,划破夜色。忽然一条黑影从门口一闪而过,青衣立刻竖起无铭剑剑身护在身前,同时暗中运转持盈决,催动归燕短剑滑出了皮鞘。
剑光闪烁,果然有一道流光划破夜霾笔直地射向青衣。青衣早有防备,挥动长剑,轻易地荡开了飞袭而来的兵器。
可还未等青衣还击,贝鲁特却已越众而出,手持剑盾,吼叫着朝门口杀去。青衣和云杜拦阻不及,只好也随他冲向堂外。
等青衣和云杜冲出门外时,喊杀之声戛然而止,剑秋先生独自一人站在堂外的广场之中,长剑已然归鞘。在他的身边倒卧着几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刺客,气息已绝。贝鲁特也瘫软在地,生死不知。
见贝鲁特倒卧一旁,云杜慌忙扑上前去,仔细察看。青衣也快步上前,因自己保护不周而心生焦虑。
“只是被余庆散麻昏了过去,应无大碍”,剑秋看到青衣和云杜焦急的神色,开口劝慰道,同时用长剑剑鞘拨开刺客外罩的夜行衣,露出了下面土黄色的紧身靠甲。
青衣还剑入鞘,却未放松警惕,一只手还把在剑柄之上。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剑秋,方走到他的身后,就听见空中破风声响起,惊觉之下,便要抽出兵器反击。
剑秋伸手挡在青衣的剑柄之上,止住了她拔剑的动作,轻声道:“是鹰王回来了”。
果不其然,钟鹰王破开黑瘴,落在了剑秋的身侧。他甫一落地,立刻单膝跪地,拱手道:“君……”
“嗯?”,剑秋忽然出声打断了鹰王的话,转脸看向他。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钟鹰王立刻改口道:“狱门关兵孤将寡,我门中也人丁稀少,恐难保周全,还请先生早归故里”。
“云松和力儿无恙吧”,剑秋不置可否,只是向鹰王询问之前被他驱赶出去的两个少年是否安全。
鹰王在其示意下,站起身子,答道:“两个小儿无碍,和其他弟子一起被余庆散迷晕了过去,泼些凉水,自然就醒了”。
“嗯,那我就放心了”,剑秋将手中的长剑重又挂在腰间,“鹰王以为此等宵小是受何人指使”。
钟鹰王欲言又止,转头看向青衣。
“但说无妨”,剑秋也随之望向青衣,笑道:“沈园中意的人,不会害我”。
“她是坏人,坏人”,不知何时,讹兽沈园又悄无声息地跟在青衣的身后,开口叫唤道,见青衣挽起袖子,摆出一副要抓它的架势,立刻调转兔头,重又跑回了内堂之中。
“老夫击杀数人,都没能从他们身上搜出任何线索。有几人能使飞剑,招式却稀疏平常,瞧不出门派,这余庆散虽然不是平常绿林惯用的迷药,但肯多花些银两,也不难购得”,钟鹰王踢了踢躺在地上,内黄外黑的刺客,“倒是此人,从其衣甲上看来,应是庆国派来的刺客,只怕与善贷山难脱干系”。
“善贷山?”,听闻刺客可能来自善贷山,青衣不觉失言出声。
“青衣姑娘对此有异?”,剑秋听到青衣的惊诧,立刻询问道。
“没什么”,青衣想起师父的托付,又挂念起远在鹊山的师弟,有些心绪不宁。
剑秋微微一笑,不再追问,转头看向钟鹰王,说道:“身着黄衣,却不见得就一定是庆人”。
言罢,剑秋转向东北,昂首看向星空,继续说道:“或许是有人希望我们以为这些刺客是来自庆国”。
“先生的意思是?”,钟鹰王被剑秋所点拨,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青衣也随着他们望向东北面的天空,此时已近戌时,变天(1)之中心(2)箕(3)相冲,蓝、绿二气颉颃,乱作了一团。
(1)变天:古法将天空分作九个区域,是为九野,其中东北方向称作变天。
(2)心:心宿,东方七宿第五宿,属月,化为狐。
(3)箕:箕宿,北方七宿第七宿,属水,化为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