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又刮起了黑毛风,漫天的黑絮扫过这片焦土,钻人口鼻,窒塞呼吸。小卒子只能躲在残垣断壁之后,静待妖风停止。
从小城出逃已经过去了九天,小卒子好不容易搜来的干粮也快吃尽。乡径两旁的农家驿站,不是被楚军焚毁,就是被溃兵掠夺,早已人去楼塌。他无处补给,只能半饥半饱地赶路。
小卒子相信只要再坚持半日,赶到丰安城下,他便能够得救。可屋漏偏逢连夜雨,黑毛风遮天蔽日,他不得不藏身在这座垮掉的谷仓下,躲避风灾。
黑毛妖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最近才出现在兆北平原上,风中携裹着柳絮一般细小的黑色丝绒,闻起来有一股腥臭的味道。
小卒子靠在一块残壁下面,回想起前几日小城城破时的惨状。他永远忘不了端坐在牌楼之上恶鬼般的黑面楚将,是这个恶鬼纵兵抢掠,也是这个恶鬼下令焚城。
小卒子在小城戍守四年,几乎要将那里当做自己的第二故乡。可城破之日,他也只能随着溃兵一齐西逃,听凭小城化作一片火海。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直到烧尽最后一方栋梁,才渐渐熄灭。积百年功业才筑起的城市,朝夕之间便化作了飞灰。
卫所的众兄弟带着小卒子一起逃往丰安城,希望得到州师的救援。可还没找到救兵,楚国的骑士就从后方赶上。即便卫所兵早已丢盔弃甲,手无寸铁,楚军依然毫不留情地挥起了屠刀。
小卒子为求保命,只能发足狂奔。他甩开了追兵,也和同袍失散。他不敢回头找寻,也不敢靠近官道,孤身一人沿着乡径朝着丰安城前进。
黑毛妖风慢慢减弱,小卒子撑起身子继续西行。空气中依然漂浮着许多黑絮,小卒子不得不扯下卫所兵服的一只衣袖,遮住口鼻。
早已出现在视野中的丰安城一片死寂,高耸的城墙上没有士兵值守,本应在长河落日中袅袅升起的炊烟也不见踪迹。虽然此时妖风已然停歇,黑毛却未见减少,反而越来越多,腥臭的味道也越是浓烈。小卒子的心中不禁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他一面打起精神安慰自己,一面忍住疼痛强撑着身体,拖着步子走向丰安城的东门。
两扇巨大的城门半掩半开,烟熏火燎的痕迹未经擦拭,还有门板上垢结的黑色血污,以及无处不在的黑絮和浓烈的腥臭气味,都好似一道展示在小卒子面前的残忍的谜面,等待着他亲手来揭开更为冷酷的谜底。
小卒子从城门的缝隙中侧身而入,忽然觉得脚下一滑,站立不稳,“呲溜”一声,仰脸摔向地面。他急忙伸出双手寻求支撑点,着手之处却尽皆滑腻非常,根本无法借力,他只能直挺挺地倒下去。
丰安城内均是以粗大的条石插入土壤,铺作路基,小卒子的后脑磕在坚石之上,摔得眼冒金星,不能视物,几乎昏厥过去。他的耳内响起一阵呜鸣,并伴随着连续不断的,奇诡的,仿佛露水滴落的“滴答”声。
小卒子躺倒在地,得益于阵阵恶臭不断涌入他的鼻腔,才令其还能保持清醒。他眼前的乌芒逐渐散去,慢慢恢复了视觉。小卒子奋力撑起身子,张目观瞧。此时正值赤精北落,斜阳从城门间隙中漏了进来,将门洞内外一一照亮。
出现在眼前的景物吓得他魂飞魄散,根根汗毛倒竖,小卒子只觉得一道刺骨的寒意沿脊柱直冲后脑,然后炸裂开去,仿佛有人在他脑子里震碎了一口铜钟。
井安城中尸骸遍地,无人收拾。经过数日的曝晒,尸体膨胀腐败,污血横流,恶臭弥天。乌蝇产下的蛆虫爬满了每一具腐尸,新生的虫豸无处落脚,不断被挤落下来,掉在石板地基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野狼和弃犬无需像往常一般争食,馊肠烂肉取之不尽。喜鹊和乌鸦啄食着遗骸的头颅,挖出眼珠,掀起头皮。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脱落的人发被夜风带走,轻柔的碎发飞向空中,沾满血垢的枯发在地面上翻滚。只等大风刮起,便随之化作黑毛妖风,在大地上肆虐。
这人间便是地狱,这人间胜似地狱。
小卒子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逃出了丰安城,还未跑出五十丈,便被草根所绊,滚倒在了地上。他本就惊魂未定,双足竟开始抽搐,一时难以爬起。只能紧闭双眼,环抱着脑袋,缩做一团瑟瑟发抖。
几头察觉生人靠近的野狼竟然也悄无声息地跟着小卒子跑了出来,见他摔倒在地,立刻围了上去。牙刀锋锐,近在咫尺,腥臭的口水不断滴落在地,只等小卒子露出要害,便会一拥而上,将他咬死。
“菩萨救我,仙人救我”,小卒子身处绝境,只能默默祈祷。仿佛真有路过的神仙听到了他的求救,空中忽然传来振翅呼啸之声。围在小卒子身边的野狼被掠袭而来的风声惊退,都夹起了尾巴哀鸣着逃向丰安城。
小卒子向上看去,不禁心中叫苦。朝他飞来的既不是神仙也并非菩萨,而是一头赤面青翼额生独角的大鸟。大鸟喙吻如钩,闪烁着金属的光泽,喉头鼓动,竟然发出宛若小儿夜啼的鸣叫声。
刚脱狼口,又入雕嘴。小卒子面如死灰,他早就听王婆说过,大凡叫声如婴孩啼哭的野兽必定是要吃人的,但此时,他已无力挣扎,只好摊开四肢,闭目待死。
未等大雕扑落,斜刺里忽然又冲出一头血红色的怪物,似巨獒一般大小,背上长着一排乌黑的骨刺。血色獒犬后发先至,一头撞在大雕的身侧,将其压落云头。
“狗贼,不要得寸进尺”,大雕竟然口吐人言,小卒子张开一只眼睛,偷偷观瞧,才发现大雕的背上原来骑坐着一名青袍道人。
“哈哈哈,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看你能够叫嚣到几时”,半空中又有一匹独角马飞奔而至,马背上驮着一名赤发红衣的壮汉。
赤发壮汉手提九环刀,腰间束着一条虎尾鞭,驱策坐骑加速杀来,数息间便飞抵青袍道士的上方,而后举刀便砍。赤色獒犬也在旁掠阵,不时扑咬上前,撕扯下一把大雕的羽毛。青袍道人不得不拔出两把铁尺,弓臂格挡,二人斗在了一起,谁也没有注意到下方的小卒子。
“神仙打架?”,渐渐平复心情,重又掌控了身体的小卒子盘膝坐了起来,仰面望天,看二人一狗在半空中恶斗。
青袍道人渐渐不支,被赤发大汉接连砍伤。座下的蛊雕(1)更是满身伤痕,最终被赤獒咬断了咽喉,从空中坠落,掉在了小卒子的身侧。再打下去,青袍道人只怕也要血洒长空,情急之下,他不得不抛出一件的法宝,以内息引爆,震退了赤发大汉和他的獒犬。
爆炸产生的巨大声浪,将丰安城中栖息的鸦鹊悉数惊起,城头仿佛升起了一团乌云,盘旋而上。青袍道士乘机远遁,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了天际。
“仙人救我”,小卒子眼见青衣道士逃走,只怕赤发壮汉也不会久留,急忙高声求救。
“你是哪门哪派的弟子?”,赤发壮汉骑坐在独角马背上,俯视小卒子,面露不耐之色。
“小人没门没派,只是丰州卫所服役的一个小卒子”,小卒子回答道。
“没门没派,我管你做甚?”,赤发壮汉冷哼一声,不等小卒子接话,用力拍打座下独角马的屁股,惊得这畜张蹄疾奔,脚踏虚空朝青衣道人逃匿的方向追去。
赤色獒犬却没有立刻随他的主人离开,而是降下云头,扑在被它咬死的蛊雕身上,撕扯下几块大肉,囫囵吞下,而后又不怀好意地盯上了小卒子。
怪獒跳到小卒子的身边,围着他转了几圈,嘴边血迹未干。或许是闻到他身上腐血的刺鼻臭味,赤色獒犬甩了甩脑袋,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这才“噌”的一声,重又跃上高空,追赶它的主人去了。
小卒子叹了一口气,眼看着赤红的怪獒越飞越远,直到化作天边的一个黑点,这才站起身子。经历连番剧变,他反而冷静下来,三魂七魄各归其位,心如死水,再没有一丝波澜。
眼见天色渐黑,小卒子自腰间抽出护身的匕首,走向死掉的蛊雕,从它青色翅膀上切下数块嫩肉,又扒拉来一堆残枝枯叶,用火绳引燃。
削尖了的枯枝穿过蛊雕的翅肉,架在火堆上烤炙,被烈焰煎熬出来的油脂不断流淌下来,滴落在火中,滋滋作响。热流驱散了空气中的恶臭,只留下烤肉的浓香。
小卒子用匕首切下一块已经烤得金黄焦脆的雕肉,送进嘴里,嚼得唇齿流油,却忽然听到蛊雕尸身之后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他以为是早先逃掉的野狼又循味而返,立刻握紧割肉的匕首。
蛊雕的羽毛被拉扯得倒向后方,一个毛绒绒的小白猿忽然冒出头来,圆溜溜的蓝色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柴架上的烤肉,粉红色的小舌头不断舔拭着自己的嘴唇。
小卒子松了一口气,见它长得可爱,便挥刀切下一块嫩肉,抛向了它。见到烤肉临空飞来,小白猿立刻跳起,紧紧抓在掌中。烤肉刚刚过火,覆盖着一层滚油,灼热非常,小白猿把持不住,却又舍不得丢弃,只好在两只前爪间抛来抛去。
小卒子哈哈大笑,只觉得满腔的晦气一扫而空。他也切下一块雕肉,学着小白猿的样子,在手中抛来抛去。
天色已然全黑,小白猿似乎不打算离开。一整块雕肉下肚,它和小卒子俨然已经成了朋友。他俩一齐捧着肚子,盘坐在火堆前,相互盯着对方,呵呵傻笑。
黑暗中亮起了几盏幽绿色的萤火,小卒子猜想那是野狼的瞳孔。不知是因为惧怕火焰,还是妖兽的尸体散发出的恐怖气息,野兽只在远处徘徊,不敢靠近。
小卒子朝火堆中又添了几根枯枝,然后枕着蛊雕柔软的腹部绒毛仰面躺下。小白猿也依葫芦画瓢,学着他的样子睡倒下去。
“我本来是个卫所小卒,因为没法子才当的逃兵。每日吃不好也穿不暖,过着提心吊胆,刀头舔血的日子,但求有一天,仙人出现搭救我”,小卒子望着满天的星斗,忽然开口道:“后来我真的碰到了御剑飞天的仙人,以为有救,没想到他们自己先打了起来”。
“他们只管自己门派的事,说是降妖伏魔,守正僻邪,普救苍生,其实却是一盘散沙”,小卒子也不管白猿是否听得懂自己的话,自顾自地说着:“如果我也像他们那样,别说救人,恐怕就连自己也救不了”。
“要不”,小卒子看向白猿,“我们先试着救救自己吧”。
(1)蛊雕:鹿吴山中的食人妖兽,样子像雕,额生独角,叫声像婴儿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