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晚了下来,颖怡依稀看见海对岸的点点灯光,海面慢慢的开始和夜色混在一起,变得些许模糊。而母亲的形象却在她的眼前开始清晰起来。母亲,穿着她最喜欢的那套波西米亚长裙。
远远望去,它五彩缤纷,宛如一个拼凑起来的调色板,上面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色彩。走近再看,上面的色彩呈现立体状,在那看似有蓝天、白云,湖面、太阳、大地的画境里,它们眼看就要从裙子上面走了下来。然而,抽象派画家却发现设计师的初衷,设计师煞费苦心的将它们隐藏了起来,它们在海风里婀娜多姿,简直就是一件旷世杰出的艺术品,评论家连连称奇,他们说闻到了色彩的味道,还触及到了色彩的温度。这里有酸甜苦辣,这里有春夏秋冬。
母亲戴着拉菲草帽,走在那软绵绵的沙滩上,身后留下一长串的脚丫印子。远处云母的碎屑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
只见一个八岁模样的小姑娘朝前方飞奔而去,在她看来前方那是一个宝贝,可是当她靠近的时候,光却消失了,消失在灰白色的沙粒中。
母亲在后面不停的追赶,母亲一边朝前方奔跑,一边与突如其来的胃病作顽强的抗争,它们总是在她兴致盎然的时候光顾她,嘲笑她。它们,已折磨她整整10个年头了。10年前的一个凌晨深夜,它们如夜间魔鬼般侵扰了她,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身体里一阵阵的绞痛,如针锥,如刀割。天微微亮的时候,救护车来了。从那以后,母亲的微笑里总有一丝无奈。
或许,此刻,在她看来,母亲从自己出生的那天起,她就没有无忧无虑的开心过,她的生命被坏蛋攥在手里。
母亲在离他两米处的地方倒了下里,她斜靠在倾斜的沙滩上,脸上爆出了不常见到的青筋来,汗珠一滴一滴往下流,从她的两颊旁划出深深的痕印来,母亲朝她招了招手,将一只漂亮的贝壳递给她。
她看着母亲向她苦苦的微笑,她简直吓坏了,她第一次感觉到了伤痛,心窝处一阵痉挛。
此刻,颖怡对着黑夜里的大海,心窝里又一阵微微的痉挛,它们并没有让她的身体像母亲那样遭受了病痛的摧残,但是,它们确实让她开心不起来,让她陷入了对母亲的怀念中。海浪从对岸汹涌而来,颖怡感觉的到它们一层一层的向她席卷而来,最后拍打在她身体下面的岩石上,她听着洪亮的海浪声,闻到了海水的味道。
她第一次尝到海水的味道,那是十岁的夏天,他们一起在印度洋的马尔代夫岛上度过了五天。母亲看起来过的很开心,她几乎没有犯病,兴许她在与病魔多次斗争后终于找到了制衡它们的方法。她记得整整五天里,母亲再没有光着脚丫在沙滩上行走了,母亲依然穿着一套长裙,她躺着在岸边的沙滩椅上,躲在椰子树下。静静地看着他们,有时候她下意识地观察母亲,母亲从她的随行小包里,取出来维生素泡腾片,她把泡腾片放在不多的矿泉水瓶里,里面就不停的冒着气泡,有一层水雾就蒙在瓶里的水面上,颖怡远远的看着母亲,看着她矿泉水瓶,耳边就想起来嘶-嘶-嘶的声音来。她看着母亲将看起来像一杯橙汁的液体喝了下去,又吃了几粒白色小药物。她心里踏实多了,她心想,父亲不用再开着那辆租来的汽车,满街找寻一家合适的医院。她看着母亲,母亲看着她,突然,她想着要讨好母亲,于是,她带着游泳圈朝前面走去,她看见了海水里的蓝天。她朝岸边的母亲挥了挥手,母亲也朝她挥挥手。然后,她一头扎进水里。小姑娘感觉到她的头发仿佛已经被海水一一稀释掉了,她甚至感觉不到头发原有的重量,然后她深深的吸了一大口海水。母亲先是惊的从沙滩椅上站了起来,然后她看着女儿,半仰起头,将自己的腮帮子鼓的圆圆,然后宛如一个喷口一般喷出泉水来。母亲捂起脸,不停的笑了起来。小姑娘拭去头发上、脸上的海水,突然,小姑娘张开嘴巴,露出舌头,夸张的露出惊悚的表情来。母亲一阵慌张,急忙的朝海边跑来。然后,她又顽皮的朝母亲笑了又笑,发出了爽朗的声音,就在海面上传播开去。而,在一旁的父亲,光着膀子,神色紧张又期待的看着这一幕幕发生,最后一个劲的拍起巴掌来,掌声再次沿着海面朝远方顺流而去。父亲喜悦的跑来和女儿接了一掌又一掌,他朝女儿举起大拇指,一把将她从水里跑起来,然后高高的举起来,父亲,就好像刚刚自己亲历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
对于母亲接下里不无担心的训话,父亲与女儿则开怀大笑,因为母亲并不知晓,这是父女间的秘密,是他们之间的另外一种悄悄话,是父亲和女儿一起献给妻子与母亲的礼物。
颖怡想起了那个小姑娘,想起了那个至今依旧熟悉的小姑娘,她每次看着那些还有母亲的照片,就感觉自己从未长大,她希望自己还是那个调皮的小捣蛋,自己也是父亲的好搭档、得力助手。有时候,她甚至痛恨自己长大,她觉得长大是上帝对她的惩罚,而这个惩罚与上帝夺去母亲的生命是一样的。
“是的,一样的残忍,一样的痛苦”颖怡自己小声说着,仿佛是要将对上帝的控诉讲给大海听。“一样的不公平”
在最后的病床上,母亲声音沙哑了,母亲强忍住泪水,可是泪水终究掉了下来,她们彼此的握住对方的手,小姑娘已经十六岁了,她在病床旁抽泣,母亲从喉咙里艰难的发出声音,不哭,不哭,你,你要乖乖的.....
就在小姑娘离开病房的时候,有几次都回头望着母亲,母亲朝她微笑着又朝她点了点头,母亲不在流泪,她不想再流泪。她就是要在自己生命快要结束的前一刻告诉死神,告诉上帝,她的生命,并未终结,反而是得到了很好延续。此时此刻,她想,如果上帝真的存在,她愿意把自己已经开始延续的生命交托给上帝。
小姑娘从病房出来,她看见父亲,像木头桩子般的站在门外,他一直堵在门口,仿佛就是要将死神挡在门外。过了一会,监控室里传来了报警声,医生护士一阵慌乱的从他们面前走过,然后又一个一个出来了。
就在父亲准备回家的时候,父女两紧紧的抱在了一起。
颖怡站了起来,她对着大海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凉爽的海风让她很是清醒。此刻,她终于明白,在母亲那里,父亲才是那个伪装坚强的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