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在世上总希望给他人留下些值得记忆和怀念的踪迹。譬如歌唱家愿意留下美妙的歌声,书法家愿意留下飘逸的字迹,文学家愿留下文字……甚至咱俩同学一场,送上一幅买来的贴画,写几句祝福,签上名,便可以使受赠者一看到这幅画就感到友情的温馨。这种温馨可以渗透老花镜、拐杖,直至某个日落西山、暮风吹起、天使唱着赞美诗列队相迎的时刻。
芸芸众生中,最难留下踪迹的,怕只有农民了。在他们身上发生的故事,会随时间和辈分的迁变而消逝;留下的木犁、镰刀、斧头亦随现代文明的开展而遗忘在尘封的角落;甚至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也因后世子孙保存不善而发黄……然而,踪迹肯定是有的。哪怕这些踪迹最终保留不下来,更写不进史书,但他们从不气馁,按自己的活法、自己的生活准则真实地生活着每一天。
年夏回乡,遇到一位少时同窗,当年能说会道,做班长,是我们这群戴不上红领巾的顽童的崇拜对象。小学毕业回家务农。十五年后再见面时,他一手牵着个戴红领巾的孩子,另一只手腾出来端酒,只见得半碗半碗猛灌,于噼里叭啦嚼肉的间隙里抱怨这个地球气候太坏,不是大旱就是暴雨。他期望值很高地说:“总有一天地球翻个身,又从原始社会开始,那日子才真不错!”说话时他一脸真诚,使人相信地球今晚上就翻身,明天就可以进入原始社会。农村生活的单调几乎是绝对的。过去两亩耕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而今又在上面加入太阳能洗澡器,闭路电视中的武侠言情三级片。视野由田野缩小到家,再由家缩小到电视机前。一步一步缩小,小到一定程度,做个地球翻身就到原始社会从头再来的梦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在横断山区一座矿山上有个大老板,他到底有多少钱,谁也说不准。在一年的时间里,包括由一家银行出面组织的十几个开矿公司来跟他竞争,都被他三下五除二拿下。当我见到他时,他正在训几个大青枫树下乘凉小赌的工人。
“你们一天挣几个钱?”(这些人每天工资25元“有多少羊子撵不上山?”(即“有多少钱用不完”
“要赌跟老子赌!”
“你婆娘娃儿还对你指望个啥!”
“老子都赌不起,你算老几?”……听听,一针见血不一针见血。其实,他也曾经赌过,三十年前,把生产队的十头耕牛输掉;他也曾经嫖过,把自己女人和儿女都气得跟别人走了。之后他像其他因赌因嫖而只剩下自己的人一样,一无所有。听说接下来他大睡七天七夜。也许他成功于这七天的痛定思痛。几天后,他挑起一副最原始的爆米花机,从这个乡村到那个乡村。以爆米花为起点,他赶马车、办板鸭厂、办大理石厂……到拥有这座方圆三十平方公里的矿山。
他明天是不是依旧还拥有矿山,这似乎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曾经沧海而产生的除却巫山不是云的人生经验。他矿上的工人有这么一句话:“既恨他,又怕他,又打心眼里尊敬他感激他!”也许对于这位有五十三年人生经历的光杆司令,这就是他留下的踪迹。转过头来看看那些花天酒地、灯红酒绿、以车代步、粉袖盈天的场景,他的故事,虽不能(或无法)鉴前世之兴衰,却能考你我之得失。但愿人生不要太离谱。
人们谈到命运时总是很恭敬,以为冥冥中真有神灵。是么?姑且相信人生有“命”,那么“运”绝对在自己手中。比如,当官当得好好的,他偏要搞歪门邪道;发财当老板志得意满,他偏钻钻法律的空子;做司机蛮写意,他偏开飞车……如此等等,留下些叹息,让人评说。
农村人大多敬神,在堂屋正中供神龛,是天地君亲师吃冷猪肉的地方。神龛题额上是“祖德流芳”这类的赞誉。既然是“祖德”,却又兼供“天、地、君、师”,这有点不伦不类。而且,说真的,这有点幽默。把活着的人所干的一切荣辱功过、得意失宠、顺境逆境……全归咎于祖宗的福荫,这本身就很幽默。一方面真实地创造着未来,另一方面念念不忘过去的“祖德”,长期处于进退维艰的境地,这又是一层幽默。
然而,即使历史的触须从不光顾,他们却真实而认真地写着各自的历史,或硬实,或无聊,或悲悲壮壮轰轰烈烈,或凄凄惨惨冷冷清清。--他们生命的全部也许仅止于此罢。千百年来谁改变过他们!他们又何尝改变过就是为了这不期而遇的相逢,心和心的撞击,我才整夜、整夜地毫无睡意,似乎在等待着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