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西街上灯火阑珊。在这场水灾中,犹属西街一带损失最重,以致于街两边的商铺大半都关张,以致到了掌灯时分,根本无人点亮街灯。
曹明洋就这样一路摸着黑,步履匆匆的拐进秦染坊胡同。
胡同大门口,一盏昏黄的灯在晚风中无力的呻吟,西风阵阵,秦染坊胡同里安静到诡异,散发着几丝薄凉和委婉。不时的几声犬吠,似乎为此刻的安静徒增了几分惊悚。西城的人们各自怀着心事,在这平静的黑夜里浮想联翩,升腾起的缕缕思绪随风飘散,一切皆沉默。
在一朱红色的大门前,明洋停了下来,随意的用袖头抹了把汗,稍微调整了一下剧烈的呼吸后,叩响了门环……
佟家客厅里,两盏昏灯把正中的两块御匾映得忽明忽暗,厅内还残存着几丝白天焚过的檀香味。佟三爷身着宽袍大袖的睡服,揉了揉眼睛,听完明洋一脸焦急的诉说后,有条不紊的点着了一支烟卷,又顺手扔给明洋一支。
“……三爷,李先生中午来时就说了,他的医院里连一瓶存药都没了,眼下他也是爱莫能助……”
“大侄子,你爹这是糊涂啊!”
“连人家李先生临走时都和我爹说了,眼下绝对不能指望奉天运药过来了,实在不行只能去求江家了……”
佟三爷说罢,深吸了一口烟,许久才缓缓吐出。
明洋也把烟点着,匆匆吸了一口,掏出手绢擦拭着额头周围不断流淌的汗水,继续说道:
“三爷,我们曹家与江家医馆有仇不假,可眼下明星命在旦夕,若真求到江家,一条人命在即,医道世家的江家又岂会坐视不管?”
佟三爷不语,双目微咪,右手掌心里,一对核桃被盘得飞快。明洋倒也不等佟三爷接言,又说道:
“三爷,听说那秦老疙瘩昨日也突染痢疾,秦四爷请来了江家人诊治,人家只是略施几针,开了几副药后那秦老疙瘩便好转了。眼下明星上吐下泻苦不堪言,而救星却近在眼前,奈何我爹顽固不化,这可如何是好!”
“哈哈哈,贤侄之意,是要我去找你爹唠唠?”
佟三爷猛的双目炯炯,爽朗一笑后和蔼的看着明洋。
明洋闻言,心头登时一喜,赶忙向佟三爷起身作揖道:
“果然凡事都逃不过三爷慧眼!晚辈正是为此而来呀!深夜烦扰三爷,人命关天您切莫怪罪!”
“哪里的话!贤侄你且听好,假若今晚你未曾来知会于我,他日我若知晓此事了,说不定还会赏你俩大耳光呢!闲话不说了,你且稍事坐等,我去穿件衣服咱们就走!”
……
“安和!你怎可如此顽固!就算是江家治死了娘,可逝者已矣,明星她是你亲闺女!她是个大活人呐!”
“别说了!我曹家与江家深仇不共戴天,若让他们来诊病,那岂不是引狼入室!”
“……江家,江家是医道世家,自然是医者仁心,安和呀,若我们前去恳请,人家说不定当真能放下成见来为咱闺女诊治的!”
“绝对不可以!你别再说了!”
“为什么!为什么!那是我亲闺女啊……”
曹家客厅内,四夫人和曹四爷针锋相对着,曹四爷的态度十分坚决,任谁求情也毫不动摇,而四夫人眼见女儿垂危,曹四爷又顽固不化无法与之争取,情急之下哇的一声瘫在椅子上,绝望的大哭起来。曹四爷心中本就火急火燎,听闻四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后更加心烦意乱,只觉得全身心血都涌上心头,一时间心火四起,“啪”!一个茶碗被曹四爷摔了个粉身碎骨,发作之后,仍觉不解气的曹四爷又狠命的把烟袋锅飞了出去。
“哐当”一声,从曹四爷手中飞将出去的烟袋锅正中在门框之上,说来也巧,佟三爷正在此时踱进了客厅,差点被这来势汹汹的不速之客砸个头破血流。对面的曹四爷见此一怔,心里既后怕又疑惑:这黑灯瞎火的,佟三爷怎么会突然造访?
“嚯!老四啊,你好生威风啊!”
佟三爷被惊了一下后显然有些不快,进屋之后见到散落一地的碎瓷片和伏在茶案上痛哭流涕的四夫人后,却也未发作,只是略带愠气的揶揄了曹四爷一下。
曹四爷赶忙拥佟三爷进屋坐下,招呼着长喜给佟三爷上茶。四夫人见佟三爷造访,也连忙强止住了哭泣,三下两下的擦干脸上的泪水,起身便要给佟三爷让座。佟三爷将手一挥止住四夫人,随即在左侧边座坐定下来。
“哎呀!三哥,你这是何意呀!快上座!上座!”
曹四爷赶忙架起佟三爷的胳膊,意在将其拥至正座,佟三爷却一把甩开曹四爷,正了正衣襟说道:
“诶!不敢当啊老四!如今就凭你这恶毒脾气,我哪敢在你府上造次呀!啊?哈哈哈……”
曹四爷局促不已,四夫人边抹着眼泪,边过来帮其打着圆场:
“哎呦三哥,您这说的哪门子外道话呀!您快请……”
佟三爷猛的伸出一掌止住四夫人,斜起眼睛瞟着曹四爷,说道:
“弟妹啊!你且回去坐好便罢!我知道这老四现在本事大了,我这个三哥他还岂会放在眼里!”
曹四爷闻言一头雾水,心合计这佟三爷今儿个是吃了哪门子枪药了,深更半夜的还专程来找自己吵架?赶忙接言道:
“哎呀三哥,您今儿个是咋了,莫非是在生兄弟扔烟袋锅的气?兄弟哪里知道你会深夜造访啊……”
“得得得!老四你快打住!我哪敢生你的气啊!你这曹家店里几十口子的人的生死,哪个不握在你手里啊?那明星可是你亲闺女呀!如今眼看着便要那边去了,你还在这死撑面子!老四啊,你真毒啊!”
曹四爷听罢一怔,这才明白了佟三爷因何这般火大,目光游离间瞥见了门口站着的明洋,心里便通晓八分了,暗想好你个小犊子,竟知道找人来压制你老子了!四夫人听完佟三爷的话眼神一亮,仿佛抓住了最后一颗救命稻草,却碍于曹四爷在场只能坐在一边饱含希望的看着佟三爷。
“唉!三哥,既然你提起了,兄弟我也得抖落抖落心里话了!”
曹四爷后退两步,重新坐好,一脸严肃的看着佟三爷,缓缓说道:
“三哥,你也知道家母突然亡故,正是江家那帮庸医所为!官府也糊涂,竟然还无罪释放了那江雨城。眼下明星命在旦夕,兄弟我岂不是心急如焚,可心急归心急,我也不能乱投医而引狼入室啊!”
佟三爷依旧是一副非枯非荣的战斗脸,听完曹四爷所言,突然停住了飞盘着核桃的手,斜向上伸出食指,老气横秋的说道:
“老四啊,三哥且告诉你一句话,叫一码归一码!你家的事我自然知道,我再说一句你别不爱听,令堂之死虽是江家误诊所致,可也终究是命数,而眼下明星显然是命数未尽,你如此这般就是在逆天而行啊!”
曹四爷闻言,目光逐渐下垂,呆呆的盯着被自己摔碎的瓷碗一动不动,惟有微微抖动的双脚,昭示着其心中似乎有些动摇。佟三爷是多么善于揣摩人心,见状又趁热打铁的说道:
“老四,你也不用顾虑太多。江家世代国医,自然是以仁义治家,如今当家人江雨萍礼佛多年,定然也是悯生之人,你若能看清形势暂且放下仇心,前去八里铺恳请一番,江家人未必会和你一样小肚鸡肠的!”
一旁站立的明洋沉默了许久,听完佟三爷说完这句,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才开口说道:
“爹,三爷说的是大道大理呀!我此前和江家人有些交往,一直觉得江家人皆是仁义之人,只要你点头同意,我这就让长顺栓车即刻就去八里铺,若是爹你碍于情面,我也可以单独前往,到了那就算一步一磕头也会把郎中请回来!”
“怎么着?你还想给他们磕头?你知不知道……”
“你******还有完没完!”
未等曹四爷说完,佟三爷忍不住爆了粗口,喝住曹四爷后,紧接着对明洋说道:
“大侄子,此事由不得你爹了!我今儿个就替你爹做一回曹家的主,你即刻就去栓车,火速赶往江家医馆!”
佟三爷说着,又转过头看了看曹四爷,后者欲言又止了几次,才长叹了一口气,衣袖一甩转过身去说道:
“罢了罢了!去请吧!天黑路不平,把安平也带上!”
……
月光如水般倾泻在西街之上,仿佛目送着明洋三人匆匆驾车南去,深刻的车辙印被清冷的月光轻轻抚弄,惊起一片尘埃。
马车过了通顺桥一路朝南飞驰,夜里宽阔平坦的大路直通八里铺桥。桥的那头等待明洋三人的,是希望,还是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