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过后,往日熙攘繁华的县城萧条了不少,半数以上的商铺关门谢客,剩下照常营业的也是勉力维持着,布料、米面、青菜等必需品时常短缺,官府竭尽全力的调配物资仍显得捉襟见肘。县衙里人头如蝇忙作一团,让所有人都感到绝望的是,商会传来了药品急缺的口信,要命的是,这次缺的还是医治痢疾的药。东、西大街,新市街,回民街等主要商区整日散发着腥臭味,街面两侧有不少痢疾患者的排泄物,倒也怪不得病患素质低下,但凡得了痢疾,那一股一股的污物是说来就来,根本忍不住。洪水过后的太阳更加毒辣,污染物被太阳一烤更是肆意传播着病毒和腥臭,街上行人大多数都用口罩把口鼻掩得严严实实。
刚过中午,又一道紧急电文发到了县衙,李树仁的“慈善施”西医院里已经难以负载成倍数增加的病患,近乎崩溃边缘,治痢疾的呋喃唑酮早已用光,床位紧张以致于在西侧院墙临时搭建了几个帐篷,可即便这样,大批得了痢疾的人仍然陆陆续续的被亲人搀扶着涌进医院。情急之下,一向自负的李树仁终于向衙门和商会张口求助,请求紧急调拨药品针剂和医院帐篷,可让李树仁意想不到的是,商会的药品仓库因为地势低洼反而成了洪水重灾区,十成药品已损废八九。商会会长符六爷连忙发电奉天府商会,怎奈“新奉专线”铁路被洪水冲断,奉天省为数不多的存药几天内都无法运至潢南,知悉此消息后,新民府商会一片绝望,瘟疫横行之时药品急缺是要命的事,如此下去只怕不出三天,瘟死的人都能摞到商会门口了!
正当吴知县捂着火肿的牙一筹莫展时,座下的孙师爷嘀咕了一句:
“要说治瘟疫,还得是城南八里铺的老江家在行,那江家……”
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是腹语,吴知县听音忽然眼前一亮,对孙师爷喝道:
“说!说完!这都啥时候了还磨磨唧唧的!”
“额……吴大人,小人也是听老辈人说的,这江家之所以是医道中的佼佼者,是因为有‘三不传’,便是三手绝技不外传。这‘三不传’中居首的是‘无常乱’,传言弥留之人喝一副药下去便可续一时辰阳寿,此方精奇无比却是千金难求,有幸求得也至多是三副药,用江家人的话说,这是用阳间的药迷惑黑白无常从而拖延时辰,是有违天理的,也只有平生大善大仁之人能求得这逆天之药;这‘二不传’是广为人知的鬼门十三针,传女不传男,当世也只有江老夫人和大小姐江雨晴身负此技。”
孙师爷顿了顿,巴眼望了望吴知县,一脸踌躇。最后似下定决心一般咽了口唾沫,说道:
“江家‘三不传’的最后一技,便是‘观血之术’。江家面对瘟疫横行时,并非照本宣科的直接用药,而是先取一斗辽河之水,待放置澄清后由一家里人喝下,半个时辰后取其中指血半盅,观血之成色便能断定此次瘟疫的本源,从而开始配药。而这一神技只是在坊间口耳流传,人皆以为只是传说而已。但小人祖上与江家太爷有些交情,知悉此技练就绝非一朝一夕,天资绝佳之人亦须凭一生研习,以至被江家隔辈相传,而在当世,只被一人身负。”
“哦?是哪一人?”
“到底是哪一人,这个小的也无从知晓了,但应当会是江雨城或者江明灭其中一个!”
……
江家医馆大堂内,雨晴正和大哥成泯一起翻阅着医书,桌案上散落着一堆不同年代的古籍。
“找到了么?”
成泯眉头紧锁,忙而不乱的翻阅着自家藏书,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蛛丝马迹,翻弄之余顺口问了身边的雨晴一句。
雨晴同样全神贯注在医书上面,和成泯一样依次翻弄,拿起放下间却没有成泯那般娴熟,此刻额头一周已浅浅的挂了一排细密汗珠。
“诶呀!我找到啦!”
雨晴忽然眼神一亮,把一卷土黄的古书递到成泯面前,纤细的手指伸向字里行间,眼神专注的看着成泯。后者赶忙接过雨晴手里的书,顺着其指给的段落研读了一遍后,嘴角一扬长舒了一口气,不轻不重的连拍了雨晴肩膀三下,恰如其分的掩饰着眼神中流泄出的兴奋。
“嗯!是这本无疑了!”
雨晴听罢,丝毫不掩饰内心激动,横起胳膊把一桌子的书推到一边,紧挨着成泯坐下,兄妹二人开始研读起这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的古书……
“大哥,这‘红通若朝’和‘沉如落霞’该如何分别?”
“这……”
成泯亦被这两句古文困住,一时也是语塞,思考了一会才未置可否的说道:
“依我看,这两句虽都在意喻血色,却非只凭颜色加以分别,倒是要看血质清澄程度,这‘红通若朝’和‘沉如落霞’虽皆为红艳,可前者比之后者显然更为通透。可这书上并未注明取血之人应是何年岁,你想啊,这年轻之人血气方刚,血色自然就比迟暮之人通透,可是……”
成泯又一次被困惑住了,雨晴亦是一脸懵懂之色,二人眼前的这本古书,无名无注,更不知是何人于何年月所编,而上面记载的文字让人读了更是觉得离奇不已,医道浅薄的人甚至会怀疑其是否真实。而就是这如天书般的白皮古书,江老爷生前一直奉为至宝,怎奈其穷尽一生所学也未将古书所载解读完全,只是零零散散的留下一堆注解。
二人一面翻着古书,一面对照着江老爷留下的注解笔记,快一个时辰过去了仍是理不出一丝头绪。成泯终究不耐烦了,双目一闭合上古书,使劲揉着鼻梁显得十分疲倦,叹了口气说道:
“唉!看来我们家这观血术的确深奥!为兄自负行医二十余载,却连这开篇一章都研读不明。”
雨晴听罢,一脸为难的说道:
“奶奶在世时曾对我和三哥说过,‘鬼门针’和‘无常乱’,加上这‘观血之术’皆是咱们江家秘传,而前两者再精奇,也脱不过医药针石的范围,说白了只是咱们江家行针用药不拘一格,剑走偏锋而另辟蹊径,世人谓之神奇只是不通其中剂量和力道。而这‘观血之术’确是实打实的神技,研习者若无精通之人常伴左右加以指点,就算穷一生所学,也是无从掌握的。”
成泯双唇紧闭,一脸神秘兮兮的盯着雨晴问道:
“四儿啊,奶奶当年当真把这‘观血之术’传授给了三儿?”
“这……大哥,并非我刻意隐瞒,而是此事我当真也是不知,奶奶也曾说过这‘观血之术’她也是不曾掌握的,而娘却说,奶奶年少之时便聪颖过人,深得咱家两位老太爷器重,应该是有幸被指点过的。若当真如此,凭奶奶一世的行医经验,真要全盘掌握这等神技也并非难事。”
成泯听完双臂一瘫,整个人靠进太师椅中,双眼望着大堂正中辉煌的御匾,幽幽的说道:
“此中奥秘,看来只有等三儿回来再说了……”
……
八里铺地势高耸,并未受到洪水太多侵袭,因离县城较远,痢疾疫情也暂未传播至此,但仍不时的有病患被县里的车拉来求诊,在潢南百姓心中,江家医馆早已经是一种信仰,是救死扶伤的最后希望,虽说不久前因曹老太太之事,江家受到空前的非议,可一旦到了瘟疫横行的紧要关头,人们还是下意识的对其选择了信任。
虽说来问诊的人不断,可此时的江家却不同以往了。善于攻克疑难杂症的江雨城摊上了官司,此刻仍在狱中;而被传说身负‘观血之术’的江明灭远走奉天,一去几天都无消息,官道又被洪水冲毁,一时半会是指望不上了。剩下坐诊的江大先生虽说是行医多年颇有建树,可平日里也只是诊治一些寻常之症,面对这来势汹汹的痢疾瘟疫当真有些力不从心,只是凭经验开些镇痛止泻的方子,根本控制不住疫情蔓延。而前来求诊之人大多是染疾多日奄奄一息,本身就是个瘟疫传播源头,面对这等恶疾江家的女医自然不好抛头露面。如此几日下来,把成泯消耗得全身松散而不得休息,更要命的是,家中本身就为数不多的存药经此一疫,更是消耗殆尽……
下午,正当成泯在医馆里忙得不可开交之时,县城巡捕房的孙捕头领着几个缁衣捕快呼呼啦啦的涌进医馆。成泯见势赶忙起身,心中暗忖莫非在这节骨眼上,巡捕房还要来抓人?却见孙捕头一脸堆笑,和前几日******雨城时凶巴巴的脸色截然不同。而最后被两名捕快架着走进医馆的人,正是二弟雨城!
未等成泯开口,孙捕头先上前抱拳行李,恭敬的对成泯说道:
“江大先生,我等奉吴知县之命,释放江二先生并好生送归府上。大先生想必也知晓了,当前县城恶疫横行,百姓苦不堪言,正当是如先生这等医道高手施展本事的时候,吴知县权衡再三,决定释放二先生归家好生休养,他日好与大先生你共同施展拳脚,救治潢南百姓。”
成泯听得清楚,这分明是吴知县骑虎难下之时的无奈之举,在此当口释放雨城,分明是要请江家出手了。忽的,成泯忽然眉头一皱,面带犹豫刚要对孙捕头说些什么,后者显然已洞悉了成泯心中的顾虑,抢先一步说道:
“对了大先生,吴知县还让在下带话给贵府,若是瘟疫控制得当,也算是江二先生功过相抵,过往之事衙门便不再追究了。若是有人对此事指手画脚,吴知县定当亲自问罪的!”
成泯闻此会心一笑,连连道谢。身上忽然有种说不清的轻松,暗想暂且不说如何面对疫情,眼下雨城平安归来,对于江家来说,便是一颗十足的定心丸。
待送走捕快后,成泯全然不顾手头待诊的病患,和一脸狼狈的雨城四目相对许久,接着紧紧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