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煦煦的五月,几乎所有生物的情致都被这春风撩拨起来。
南窑西面的小山坡上,曹明洋悠闲的迎风而坐,看了看不远处正兴致盎然摘采油菜花的符雨,心里亦是暖风习习。
烂漫的油菜花丛中,符雨浅粉小褂的下摆随风飘动,垂胸的两道散发肆意飞扬,时而左顾右采,时而举起一簇黄花朝明洋兴奋的挥舞,完全沉浸在了漫山遍野的金黄色中。菜地边上,长顺正手舞足蹈的和丫鬟流苏说着什么,后者一直低头抿嘴,不时浅笑一下捶打长顺,二人自是享受着春日里的脉脉温情。
可就是这样一幅似是天造地设的和谐画面,在明洋看来却是美得有些浮夸。因为,他心里一直藏着一个清丽的身影,和一抹冷艳的微笑,“她”有着和符雨一样温柔似水的双眸,但却比眼前的佳人多了几分“不近烟火”的惊鸿,单这一点便让明洋怦然心动。短暂的一次相逢,莫非就能成就所谓的一见钟情?灵动的明洋心中自是有答案的,亦是无比纠结的。他不敢让那一颦一笑在心中无限放大,因为他知道那会让自己的生命经历一场无与伦比的天翻地覆,而他又不愿再逆心而行,因为一种无法言说的压抑一直萦绕在心头,午夜梦回间总让自己叹息不已。
随风轻舞飞扬的蝴蝶,似乎明了着明洋的心意。
明洋轻叹了一口气,招呼着众人,想尽快结束这场还未尽性的春游。
春生在窑厂门口焦急的踱着圈,待离着老远看到大小姐和明洋归来,赶忙一路小跑就迎了上去。
到了跟前,还未等明洋开口,春生便略带喘息的说道:
“明少爷,您家安护院来了!让您赶紧回去,曹老夫人怕是不行了!”
符雨紧紧攥着明洋的胳膊,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觉着事出突然,一时无法接受。曹符两家相交甚密,她又和明星年龄相仿亦是闺中密友,听闻此事,内心亦是十分紧张。
明洋一路上还一直沉湎在回忆中,一时还没听懂春生的话,春生提高了嗓门,又重复了一遍。
真是天降横祸!明洋直觉得头中“嗡”的一声,撒开符雨一把抓住了春生的肩膀,目光如炬:
“安平在哪呢?赶紧走哇!”
……
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要说曹家这几日当真是波澜丛生,先是家中遭土匪觊觎,而后是秦家郎家先后来提亲,紧接着曹老太太就阴差阳错的跌了一跤,眼看着要康复如初的时候却突然病情反复快不行了,这真让曹家店里里外外忙作了一团。
曹老太太的西厢房一如既往的被深沉的檀香之气萦绕着。
曹老太太面色铁青,嘴唇绛紫,身体蜷缩在床上使劲颤抖着,床脚下的痰盂里盛着一滩污物,只是被檀香气笼盖而让人稍微舒服些。
“小翠,咋回事儿啊!昨儿晚上不还挺好的嘛?”
四夫人双手紧紧攥在一起,用手绢捂着嘴,眼泪喷将而出。
“夫人我…我也不知道呀!早上我进屋来点香,老太太…老太太就这样啦!”
曹老太太的贴身丫鬟小翠惊魂未定,眼泪扑簌簌的下落。此时,明洋一脸尘土的破门冲了进来。
“我奶这是咋地啦!”
明洋猛的跪到曹老太太床头,不小心绊倒了床脚的痰盂,里面的呕吐物不偏不倚的全落在了曹四爷身上。后者刚要发作,却听见曹老太太在低声嘀咕。
“心禾,婶儿给你跪下了……孽障东西,你也给我跪下……”
曹老太太梦呓般的只言片语听得众人一头雾水,曹四爷却极不自然的抖动着脊梁骨,四夫人只知道老太太话里的“心禾”是佟三爷的胞妹,亦是自己当初的闺中密友,然而却也不懂老太太在说什么。
“明洋……”
曹老太太急喘了一会儿,忽然轻声呼喊着孙子,后者正在气喘吁吁间,闻言赶紧抓住老太太的手。
曹老太太依然双目紧闭,嘴角开始流涎,自顾自的继续轻语:
“奶奶给你买杏来了……以后别偷人家东西了……”
明洋一怔,突然忆起了年幼时和明星安平翻郎五爷家的墙偷杏吃,被曹四爷知道了痛打一顿的事。曹四爷反应过来母亲此时已在说胡话,当即对呆滞住的明洋大喝一声:
“你还寻思啥呢!赶紧去门口等郎中去!”
一旁的同样喘着粗气的安平闻言赶紧一把扶起明洋,二人匆匆出门去了,把正小跑进门的明星撞了个跟头……
……
眼下涨水时节,辽河特有的生腥味让八里铺桥上的行人纷纷捂鼻,桥上车马交织,行人见缝疾步穿行,让本来十分宽敞的桥面略显拥堵。
八里铺桥通向南北,北接潢南,南往辽滨,过了辽滨往西行便直奔奉天府境,自古以来便是车马要道,每日来往的商车官马无数。曹家店大管家曹丙寅坐在车头,心急如焚的招呼着行人避让却收效甚微,此时正是一天之中最为繁忙的时候,车马行人熙熙攘攘各为目地,谁能理会曹家店这宽大的马车?曹大管家紧紧的抓着缰绳,左幺右喝的赶着马车载着江雨城在桥上艰难挤行。
……
话说曹四爷做车马生意多年,深知八里铺桥熙攘难过,江二先生怕是一时难以赶来,便在曹大管家出门后,又招呼长喜另行去请李树仁来。事实再一次证明了曹四爷的老谋深算,正当曹大管家载着江雨城艰难过桥之时,长喜已轻车快马的将李树仁带到了曹家店胡同口。
李树仁给曹老太太注射了一管透明液体,一盏茶的工夫后,老太太竟微微张开了眼睛。
家中众人欣喜不已,明洋接过四夫人洗好的毛巾,擦拭着曹老太太嘴上身上的秽物,一边关切的看着自己祖母,一边问李树仁道:
“李先生,我家老太太为何突然这样?”
“具体情况我现在也不太了解,可以初步确定的是,老太太是由于连日来的药物堆积导致了心脏缺血性休克。”
李树仁一边说着,一边礼貌的接过明星递过来的毛巾,擦着脸上的尘土和汗。
“李先生的意思是,家母一直服用的药里有留毒?”
曹四爷闻言大惊,不敢相信江家医馆开的药会有偏颇。
“噢!曹四爷,这个我目前也不敢百分之百的肯定,但我已经给老夫人注射了缓解剂,眼下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众人听后十分欣慰,明洋频频道谢,李树仁不好意思的摆了摆手,表情严肃的对曹四爷继续说道:
“曹四爷,在下有一不情之请,请问能否将老太太发病之日江家医馆所开药方拿给我看看?”
曹四爷欣然应允,吩咐四夫人回房去取,然后把手里的毛巾递给了明星,示意其留下照顾老太太,自己起身把李树仁拉到了门口。
“李先生,请您给我句透亮话,江家医馆开的药,究竟有没有问题?”
李树仁直直的看着曹四爷,深邃湛蓝的眼睛里充满光芒,他把手放在胸前的十字架上,缓缓的说:
“四爷,我以主之名义向您保证,以我二十多年的行医经验来看,老太太今日的症状多半是药物中毒,我想请问四爷,这些日子老太太除了服用江家的药和我的药,可还有请过其他医生诊治过吗?”
曹四爷表情严肃,郑重答道:
“绝对没有!家母发病之时,江家医馆先后来了一男一女两位郎中,分别开了两个方子互补而用,后来李先生您高义,又赠与药丸作为补充,除此之外,绝无其他郎中插手了!”
李树仁听罢点了点头,斜视着阁楼西面的车场,表情令人玩味不已,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
“四爷,首先我要自我说明一下,我所给老夫人的绝非稀奇珍贵之药,而是寻常百姓人人都用的普通消炎药,此药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至于江家医馆的药方,还望四爷准予我带回医院去好好研究一下!”
二人说话间,四夫人已取来了两张药方,一纸上是娟秀行书,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一纸是狂草,潇洒不羁却不失规整。四夫人恭敬的把药方交给李树仁,后者收起后便告辞离开了。
……
当江雨城风尘仆仆的站在曹老太太床前时,老太太已经神智正常,和前者稍微聊了几句,便有些疲倦的闭上眼睛不言语了。
曹四爷和明洋见老太太倦了,便把江雨城请至了楼下客厅。
喜宝恭敬的端来一盏刚沏好的“黄山毛峰”,江雨城只是浅饮一口,并未如平时一般回味,而后表情肃穆向曹四爷问道:
“四爷,老太太这两日可曾用过别的药?”
曹四爷见江雨城和李树仁前后都问一样的话,心里不觉一阵好笑,却也不敢怠慢,坦诚的说明曹老太太同服了两家的药。
江雨城眉头一皱,脸色一沉显然不大愉快,却并未说话,反而又端起茶碗用心品起了茶。
曹四爷心知此人心高气傲,定是因为自家用了洋人的药而有些气恼,便爽朗一笑说道:
“二先生莫要误会,前几日曹某家遭土匪暗算,幸得李先生出手相助,才安然无恙,当时犬子和家里的几个伙计均有些小伤,也正是李先生给诊治的,正赶上家母还未恢复,李先生才顺便给开了一瓶药丸,绝非曹某疑心江家医馆的医术而另请他人,先生切莫多心。”
听了曹四爷的话,江雨城的脸色才有所缓和,却仍旧轻浮的对曹四爷说:
“四爷,江某自负略通医道,向来看不惯洋人行事,更不愿与其共事,既然那李先生是四爷故交,给老夫人诊病自然无可厚非。老夫人今儿早上发病,江某虽未亲眼目睹,但通过方才诊脉心里大抵也能通晓几分,老夫人此番昏厥,定是因为同服两种药而产生余毒所致。至于其中详尽,在下一时也不敢妄言。”
曹四爷依旧面色爽朗,一边附和着江雨城,一边吩咐明洋取来李树仁给的药丸,交与江雨城手上然后说道:
“二先生,今日家母突发急症,曹某不敢隐瞒一二,此药便是李先生所开,二先生要是有兴趣,可带回些许慢慢研究,以便查出家母今儿早上发病的诱因。”
江雨城接过药丸,捏在手中端详了一会,又放在鼻前嗅了嗅,并未研究出个一二,便交还给了明洋,依旧一脸傲慢的说道:
“四爷,不必了,老夫人的症状江某已了解,定然有法子施治,至于这西洋玩意,在下并无兴趣,但想来那李先生也是医道中人,这洋药也必然是治病解忧的。”
说罢,江雨城又品了会儿茶,有一言无一语的与曹家父子闲聊了一会,便起身告辞了。
曹四爷赶忙让明洋代自己送客。待江雨城出门后,曹四爷独自坐在客厅,心想着这江家医馆诚然医术高明,可这江二先生也未免太过眼中无物,做人嘛,谦虚一点总是没错的。曹四爷抽了一支烟,一碗老红茶下肚后忽然觉得一阵空旷,这才想起一早到现在还未进食,便出门招呼四夫人赶紧准备午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