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比赛,对于赵挺来说,乏善可陈。
同是前三十名的高手,穆念秋的实力几乎是垫底的,五十招之后,她便主动弃剑认输,将赵挺送入前十五名。
前十三名的弟子,大家的胜率相同,但排名是由大人物们共同拟定的,因为这是一个暂定排序,结果是孙言、高强、杨栋、洪喜、叶名望、范无害,以及单仁、贾贵、钱义、李得胜、周奕、韩有才和段宏周分列第一名至第十三名。
赵挺和刘琢两人的排名,则因为情况特殊,分列第十四名和第十五名,据说赵挺能排到刘琢的前面,是因为某位大人物干预的结果。
按照计划,这十五人将根据这暂定的名次,由排位低的弟子自由挑战更高排位的弟子,从而决定最终的名次。同时,排名在十五名之后的弟子,也可挑战任何比他排名高的弟子,这也是最大程度上防止明珠暗投,因为在前面的比试中,遇上孙言这类高手的,运气实在太差了。
但人人都知道,最大的看点乃是第十四名赵挺和第十五名的刘琢,这两人一定会再次上演龙争虎斗。
有好事者,私下里甚至为赵、刘二人开了赌局,赌额相当可观。
不过那是后天的事情。
赵挺顺利进入前十五名的次日,梅林一大早就来到后山。
这里是沧浪先生从掌门位置卸任后隐居的地方,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踏入一步,即便是现任掌门沈动山,也得提前打招呼。
不过,自从才俊大会以来,圣人公开露面的次数明显有些多了,尤其是上次兽潮之后,公开露面的次数比前十年总和都要多。
据说,前不久圣人专门召见了沈动山及宗门内最有头有脸的人物,对宗门招收弟子方面的事务很是不满,并且极罕见地公开批评沈动山,就连宗门内对沈动山一直有些不满的人也一时失语。
要知道自从卸下掌门之位,圣人就不再过问这等俗务,一是因为他爱惜羽毛,不想让人觉得他恋栈掌门之位,另外他是真的不想过问,过着松下问道的日子岂不快哉?
总之,连最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得到圣人心中的某种紧迫感。
不过,这一切梅林一无所知。
凌云峰后山的植被要稀疏的多,但这里的树木叁天,数人以至十数人合抱的古树比比皆是。
溪涧潺潺,叮咚悦耳,在古朴条石铺就的山道间,在就地取材的石桥下,在古树、怪石、竹林间曲曲折折,明灭可见。
道边崖刻处处,上面的字迹古朴,其势苍劲,其意隽永。其次便是幽静,没有山前殿宇前人来人往的喧闹和纷争,幽静的让人不忍大声说话。
行不远处,一座天然的石拱门忽然出现在梅林眼前,上书四个古朴的大字“有座茅庐”。
梅林心中觉得奇怪,穿过石拱门,前面豁然开朗,远远的绝壁下赫然有座茅庐。
茅庐前面是一块面积颇大的平台,地面还算平整,有三株枝叶繁茂的苍松耸立在那里,风吹入松,松针发出阵阵飒飒之声。
那株最靠近悬崖边的巨松下,几只仙鹤悠闲的在那里踱着步子,沧浪先生盘膝坐在青石上,不远处程万里正在专心练剑。
惊云剑法,这是一门地级二品的剑法,共十二式,动若惊云,行若姣龙,又不失其浩荡大气。
这是梅林第一次见到程万里的剑技,只见那柄剑在半空中上下翻飞,剑影与人影闪动,剑气纵横,果然势若九天之上的翻滚惊云。
仿佛那常年缭绕山岭间的云雾都要惊了,凌厉异常,却又堂堂正正,让观者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酣畅痛快与浩然之意。
程万里收剑回鞘,喘息甫定,向梅林投去善意的笑容,走到沧浪先生近前。
“请师尊指正!”
“何为‘道’?”沧浪先生瞥了一眼梅林,转而反问程万里。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可名。”程万里略微迟疑一下,“这是说世间的道,乃是宇宙的本体,世界的本源,并非我们可以简单明了的,但道又是恒久存在的,勉强‘名’之谓‘道’。我等修士,便是穷极一生去求‘名’问‘道’。”
沧浪先生微微点头道:“道法无涯,穷吾一生,未见其尽矣。修行正如学海无涯,修士当以勤勉为舟,切记、切记!”
“遵命!”程万里肃然道。
“‘道’为天地自然之法则,虽踪迹难寻,奥义难明,纵以为师二百年之岁,也不过是学之皮毛。然此‘道’亦有道也,在汝为法、为势、为意。以剑法论之,法为法度,如惊云十二式,式式无论其出剑的角度、高度和速度,运用之法门,真气之运行,皆有其法度,法度森然,则谓之初窥一门剑法之门槛,这些你皆已知晓。”
“敢问何为‘势’?”程万里接着问道。
“圜石立于千仞之山,谓之曰‘势’也,利箭扣于弦上引弓如满月,谓之曰‘势’。道法有云,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当你掌握一门剑法,法度森然,领略其精妙之处,则势成,剑为你所用。譬如世人评论他人剑法,常用‘排山倒海’、‘大开大合’,又或是‘秋风细雨’、‘绵里藏针’等等用词,皆可称之为‘势’。”
“那就是说,世人大多都处于掌握势的阶段,我听说天下修士练剑者十之七八,然而练成剑意者万无其一。”程万里若有所思。
“万无其一?恐怕是以十万百万计而无其一。万里,你不过刚刚领略到剑法的奥妙之处,万不可好高骛远。惊云剑法,略有小成而已。剑法之动与静、有与无、快与慢,你要好生体会。”沧浪先生摇头道。
“师尊,徒儿谨记在心。”程万里连忙道。
梅林在旁听这对师徒对话,见沧浪先生一番讲解,字字珠玑,却又通俗易懂,令自己有茅塞顿开之感,暗道圣人果实是圣人。
这时,沧浪先生目光看向梅林。梅林连忙上前拜道:
“秘阁梅林拜见圣人!”
虽然不是第一次当面拜见圣人,梅林仍然感到一丝紧张和不安。整个大秦帝国,能够被称之为圣人的,实在太少,他们从来都是这个世界上最顶尖的存在。
沧浪先生原本古井不波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唔,来了啊。”沧浪先生点头笑道。
他这个和蔼的表情和最随意亲切的回应,让程万里都感到一些惊讶,因为这就像是山下一个老农在跟邻居打招呼,又像是在跟相交多年的老友打招呼,十分随意和自然。
没有任何客套,没有任何有关名利和地位的东西存在。
“是。秘阁余长老说,您喜欢本门所产的凌云小种参茶,特意命我送些过来。”梅林提了提手中的茶包。
“会煮吗?”沧浪先生脸上的笑意更盛了。
“请圣人稍待。”梅林闻弦而知雅意,立刻便着拉着程万里,准备煮茶。
这里没有灵泉谷的九曲灵泉,但也有一道名泉,泉名很简单,就叫甘泉。取来新打的甘泉之水,又取来炭炉和最上等的黑薪,就在沧浪先生的面前生火,不久甘泉之水便沸了。
泉水是新打的活水,绝不会用盛放超过一个时辰的。
盛水的容器是玄金打造的,绝不会用其他材质的,避免沾染任何俗气。
柴薪则必须用黑薪,这种柴薪原本是用来炼丹的,本身就是一种上等香料。
助燃的则是修士凝结天地自然的元气而成的真气,真气流动,犹如一个鼓风机,极富灵性。
程万里平时也没少给圣人煮茶,但从未如此用心过,准确的说他从来就不曾想过泡一壶茶的步骤是如此的讲究。
但当最上等的凌云小种参茶经甘泉沸水泡过之后,一股幽香弥漫开来,停留在鼻间久久不散,令人饮欲大开。
梅林席地端坐在石桌前,右手持壶,左手扶着壶底,优雅地分茶,先恭敬地向沧浪先生敬上一杯,又给程万里递上一杯,然后才轮到自己。
程万里见香气雅致,茶汤澄明,那悬浮的片片茶叶鲜嫩可爱,急不可耐地端上茶杯,梅林惊呼不及,烫得他哇哇大叫。
“你这小猴子,总是这样性急。”沧浪先生笑骂道。
“师尊,给人起外号,这个习惯不好嘛。”程万里抱怨道,“尤其是当着别人面。”
“你知道吗,这是功夫茶。要喝上这一杯,太费功夫,但什么时候你也能每天替为师煮上这一壶,什么时候你就能行走江湖了。”沧浪先生道。
程万里讶道:“不是一壶嘛,哪有这么严重?”
沧浪先生浅浅一啄,细细品味着,只见他眉头轻舒,仿佛年轻了三十岁。
梅林道:“圣人言重了,此茶虽然煮的繁复,但不过是一技耳。”
“哦?你倒是说说这里面的门道。”沧浪先生轻笑道。
“我小时候……”梅林说道,他忽然停顿了下,因为他现在仍然是“小时候”。
“我以前曾在茶馆做过店小二,嗯,就是跑堂的。”梅林道,见圣人面上没有任何不悦之色,继续说道,“茶馆里面的大师傅都有自己的一套泡茶本领,当然也看客煮茶。茶馆里的客人,形形色色,有短打扮的粗汉,清闲的街坊邻居,满身铜臭的商贾,有游历的文人,有偶尔微服的官员,也有行走江湖的修士。”
“短打扮的粗汉,只是在工余来此歇脚解渴,也不讲究入口之味,只管大碗上茶,其茶当然粗粝不堪,只须沸水一泡即可,哪有什么讲究,市面上一两银子百斤的茶叶即可;茶馆附近的街坊邻居,却是在此打发时间,三五个围坐在一起,神侃胡吹,一壶茶能从日出之时饮到日落,这样的茶不仅要便宜,还要经泡,否则一续水便要淡了,所以这样的茶反倒是专门寻来的。”
“至于商贾之人,他们来此饮茶,多半是为了谈生意。商人好利好名,所以茶不在于多,不能太贵,又要不丢面子,侍应之人,一定要殷勤,且要雅间,还要点一二名歌伎作陪。”
“文人穷讲究,你要是当面表演茶技,并且附庸风雅,说上一通有关茶的学问和典故,一定会让客人容颜大开。然而此等人囊中羞涩,往往最多只能拿出十文茶资,被店家奚落,却高呼有辱斯文,我亲眼见过有人被迫当了身上衣物,光着膀子走的。”
“官员客人则是怠慢不得,茶不选有名的,而选最贵的,水器用具皆是名家手笔,方显客人的尊贵。对于这种人,不说茶技的高明,只说茶种的难得和器材的精致足矣。”
“至于修士,往往修士并不懂茶。但修士身份尊贵,远在官员之上,且极难伺候。说难伺候,其实也容易。临近上清门,便说这是上清门龙首山上品参茶,临近我凌云门的,便说所饮参茶,乃是凌云小种。总之,宗门福地,巧夺天地自然之造化,元气丰富,常饮则有利于固本培元巩固境界云云。其实饮茶不过是个人喜好而已,何必固守一道?”
程万里见梅林侃侃而谈,觉得十分有趣,在旁哈哈大笑起来。
“何为‘道’?”沧浪先生忽然问道。
“譬如这饮茶,茶种的选择,水质的高低,器具的选用,还有这烹煮的手段,不过一技耳。有人壶中见日月,有人茶中见天高云淡,亦有人从苦参茶中发现甘来。牛饮未必不知荣辱,浅啄未必真晓高雅。这恐怕就是‘道’吧。”梅林想了想答道。
沧浪先生端茶的手,不为人注意地抖了一下,半晌才道:
“好见识!”
程万里笑问道:“那你煮茶,又悟出了什么‘道’呢?”
梅林摇头道:“我倒是没有发现什么‘道’,亦步亦趋耳,所以我这煮茶的本事,最多能被称为一‘技’耳,不敢言‘道’。”
“呵,听你一席高论,有趣,真是有趣。”程万里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