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是日落月未出,朱玉华便是拉着文希宁一同入席,这朱府的朱老爷不晓得应虞怀身份,在席间问起,却是大惊,起星剑派就在洛阳附近他多少曾是耳闻,一时疑惑玉华怎么会是多了个与起星剑派扯上关系的妹妹。
他只当这也是朱玉华没告诉自己的事情,这么一想便是也无意再详细问下去,怕是惹她生气。当日他与朱玉华一同被山贼抓住,自然知道自己女儿这几年是被山贼掳到山头里,可这朱玉华回来后从未提及那几年事情,就是自己如何逃出来也只字不提。这朱老爷见她不肯说,心中晓得若不是她为了救自己否则也用不着被这山贼头子胁迫,又羞愧自己在她被捉去的日子里,多方联络却仍是救不了她,一想至此心头对这个唯一的女儿满是愧疚。是故这朱玉华回来后,他尽可能一切如她所言,只希望能稍微弥补一下这几年她在这山贼寨子里所受的苦。
朱老爷见这一男一女都是江湖如今第一大派起星剑派里的弟子,便是与这应虞怀聊着一些江湖趣闻,这应虞怀却是一边留心文希宁与朱玉华饭桌上所讲的话,又是一边腾出心神挑些趣闻讲讲。
晚饭过后,两人女子匆匆离席去了朱玉华闺房,要是说些姐妹间悄悄话语。甫一进屋,她揽手示意文希宁坐在这梳妆台上,文希宁见她如此,便也是坐了下来。
她随即取出漆盒中的梳子,说说笑笑帮她梳起头来。文希宁见镜中两人模样,仿佛二人又回到当初结伴而行时光,每日清晨朱玉华总会替她梳理打扮一样。她娘亲已死,起星剑派里熟人又是不多,当下倒是一扫近来心头郁闷,可一想自己最终还是会回到起星剑派,不由是叹气一声。
她如此叹气,朱玉华自然问起原因,文希宁不想让自己苦闷心事坏了今番融融氛围,只能是腼腆一笑,催促着她给自己梳头。
月牙爬上了天空,探眼望去,周遭全是乌压压一片的黑幕,有林木,有山石。
他就坐在篝火旁,屈身靠着一块石墩。明日便可以到了洛阳,他倒是因为心中激动,入睡不得,此刻看着天上星月,只觉得月色朦朦胧胧,月光就似是带着浅色的斑点一般,月牙动,那斑点也动。
又是好说几句,这才把不安分的孩童哄睡。阿观掀开马车帘子,她见骆晓还未睡抬着头望着月亮,便是掬起身上裙子,提步朝他走去。
骆晓听到脚步声,便收回心思,转头看见阿观走来,当即也顾不得再看甚么月亮,他站起身子,见入夜已深,谦声问道:“阿观小姐,天色这么晚为何不在马车里稍作休息。”他从小便是被别人驱使干活,在陆府里又是一向被梅嫂教导待人和气,是故往日里待人都似如今这番恭敬模样。
她却是不说话,走了近了,面色上沉重落寞,倒是一展无遗,她下了决心。晓得决心这东西,哪怕是有刹那用在关键,便足够了。
寂静深夜中,但闻砰的一声,她忽然就朝骆晓跪下。
骆晓如何晓得这是怎么了,相比心中陡然增加的疑惑,他更多是惊恐,因为他自认为自己一个小子,不能受旁人如此大礼,他提手就要搀扶起她。可这阿观仍是直愣愣跪在那儿,刹那勇气选择跪下之后,接下来便是倘然接受,这她在五虎山上也曾如此过,她是再也熟悉不过的。
她不起来,骆晓心头更是惶恐,当下连忙问道:“阿观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这阿观最害怕的就是自己一开始抹不开面子跪下,可此刻双膝跪下后,倒觉得后面事情轻松多了,她只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如此委屈轻贱自己,她过往岁月的骄傲绝对再禁不住又一次打击。
只见她低着头颤声哭泣一阵继而说道:“骆少侠,小女子有一事请求少侠帮助。”骆晓见她这么说,连忙低着身子恭敬的说道:“小姐有事自可以直说,千万不要如此开笑我,我穷苦惯了,如何受得起。”
她见骆晓语气如此恭敬,心衬,今夜若是事情不成,自己怎么也不会是起来,她这么一想更是坚定了心中主意,便仍是低头接着说道:“此事若骆少侠不答应,我便不准备再起来。”
骆晓此刻只希望她能站起身子起来,他心中惊恐她每是跪着一阵就多一重,听她话语这么一说,连忙答道:“阿观小姐有甚么事情起来再说,我若能帮得到,一定尽力相助!”他这话倒是真心实意,一来是他心中认为若是陆敬修遇见这事情,定不会束手不管,他想成为如他那般人物,自然便也学着他。更重要的是他见这阿观此刻憔悴颜色,想起她一个女子带着几个姊妹,又要照顾生病的娘亲,心头感知她孤自漂泊的不易,心想若是有帮得到地方,自己必当全力帮助。
阿观见骆晓如此说道,不由抬起头来,她见骆晓神色映衬着月光数不清的庄重,话语又如此诚恳,想起自己往日间被五虎山寨主欺骗的情景,当日他又何尝不是如此的伪作诚恳,每日自己相求他替自己报这大仇,他还不是次次都说可以,直把自己欺骗了这么长一段日子。不过转而一想骆晓路上的为人态度,与自己姊妹们相处的情况,心头突生出感受,她认定骆晓不是那种伪善之人,这想法上来,心头更是认为错不了。
骆晓见她站了起来,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他顺势用袖口扫出块空地,继而问起她所说的事情,阿观见他答应,便是坐下对他说起这段自己心事。
原来这阿观名叫李雁观,那阿观的称呼,全是亲切昵称。她本是江南富硕人家的子女,马车上生病的妇人乃是她的生母,而另一个时常照顾生病的妇人则是她的二娘,也是她父亲后面娶的二夫人,她与小琴及那另外两个女童都是同父异母的亲生姊妹。事因还是一日她们的父亲外出行商归来,不想被原先家中的一个亲人串通外人毒杀掉,这亲人手段毒辣,她们迫不得已自保逃命而去,待是过了一阵,她们再回去时却发现这仇人早已经卷了钱财不见人影,家里原先所余的的家产全都被往昔老奴给霸占,明里称呼她们夫人小姐,可拨了些银两盘缠便客客气气撵她们出去,不容她们再是回来。
她们弱女稚童一路漂荡,饮食衣物尚且还有盘缠支撑,可这住无定所,却叫人羁旅苦深。阿观说到这儿倒是停了下来,喉头上一阵耸动,骆晓虽然不曾当过甚么少爷,可也晓得从大家小姐落魄到流浪江湖,其中辛酸苦楚不是区区言语可以表明的,也不打断由她接着说下去。
阿观暗自吸了口气,提了精神,又接着说道,眼见盘缠快要用尽了,恰巧在这寻仇人的路上遇见了这五虎山的寨主。
骆晓听她说起五虎山,心里一顿,他多少怀疑这阿观一行人与五虎山的人有甚么关联,只不过出于礼貌,不曾突兀问过。
那日汉子骂她的情景,仍是历历在目,他所辱骂语句,是对妇人女子而言最大的糟践,他纵使当时不愿去听,可多少耳朵里也灌进去不少。
阿观见骆晓神色有变,心里原本坚定的决心不由又变动起来,这在五虎山的遭遇是自己怎么也不愿意回想的事情,可想起自己在爹爹死后一路上所吃的苦难,为了那复仇,她已经牺牲许多,如今撤步岂不是叫以往委屈化为流水,如此一想,更是硬是铁着心肠说了下去。
她虽是要自己铁石心肠,可话语说出来,心中又怕骆晓知道后会鄙贱看轻自己。
篝火仍在烧着,她不便盯着骆晓,所看篝火方向继续说道:“这寨主本是土匪出身,可偏偏却生了副武林正派的模样,见我们一群弱女子,自然就起了欺负的想法。他说话真是好听,也怨恨我真是好骗,竟然被骗得说出这一段身世原委,我见他听后一派诚恳又是江湖高义与我们说是这仇人天诛地谴,江湖不容,当下便说是要去我们一群妇孺报仇。我那时候,只被报仇想法冲昏了脑袋一时糊涂,心想仇人如此厉害手段便与姊妹娘亲接受他邀请随他上了这五虎山,哪知大半年过去了,自己还当他真是好心提替自己报仇,便由了他。”
她说道这儿耳根不由一红,声音更是变小,她本就是骄傲女子,可偏偏此时不得不当着旁人面自揭伤疤。心中旧痛让她如被刀绞火浇,可神色上却得做出一番不在意的神情,其中所含的隐忍苟活的屈辱,怕是没经历者,如何也揣摩不出来的。
骆晓听她轻描淡写说起这“由了他”联想起那日那汉子嘴里污秽不堪入耳的词汇,心头大震,他怎么能不明白这其中意思,她真是与那寨主有着关系,当即怕自己神色若有些许变化,会是伤了她心,便是强作镇定,脸皮绷着。
他如今知晓她此番心事,心里对她更是涌现出一股同情之感,想起她平日间她从不外露的情绪,与这小琴她们白天嗤嗤笑笑玩闹,心里当真是佩服而又同情她,只觉她比许多男子都要是厉害坚忍许多。
阿观缓了一阵子又接着怅然看着篝火说道:“他对我却是很好,这我也无法反驳改口。但他心里不曾真正替我或是我们姊妹想过,更是忘了当初与我承诺的事情,若是他肯替我们报仇,我也不介意留在五虎山上寨子里,陪着他哪怕嫁给他全当是报恩好了。”
骆晓所能见只是她对着篝火的侧面眉目哀怨,当下听她语气,晓得她话语说的轻慢,可其中情感已经凝重之至到了要人为刻意淡化的地步。
“可恨的是,他一心只想把我留下来。我知他在诓骗我后便欲离开,可与自己一同来的娘亲姊妹却是被他要挟住了,我又怕这姊妹娘亲在他手上出了甚么意外,便暂且与他虚与委蛇一阵子后找了个时机带着大家逃了出来,幸好这次被我们逃了出来,若不是在饭庄遇上骆少侠可还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这话说完想起骆晓的搭救之恩连忙又对骆晓做了个揖,骆晓此时心中对她既是同情也是钦佩连忙扶起她。
阿观这时兀的面带红光支支吾吾同他说道:“我见骆少侠如此本事,心肠又不似他人般险恶,这一路上不曾欺负我们这些女流,希望少侠可以替我们报了这个大仇,小女子无以为报,愿...我愿为少侠执帚缝衣一辈子。”
她话语说完,本是心想看骆晓反应,不想骆晓却是连忙摇手,似是拒绝。她看明白他意思,只当他是因为自己与五虎山寨主间关系嫌弃自己了,心中顿生苦涩,平常日子里,她多是用被那寨主欺骗失身一事激励自己去寻仇人报仇,脑袋里一直坚定的信念,此番倒是化作了幽深无人晓的烦闷苦愁。
骆晓见她低头,只当她是误会了自己,这事情他本一直不愿意对外人说,可如今为了解释误会,只能如实吞吞吐吐说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我心里佩服小姐,不亚于对男子的佩服。你能是将心事告诉我,我已经是··十足的感激,而且,我也是早有喜欢的人啦!”
他这么一说,这阿观一听心头倒是奇怪,她自觉地自己纵使不算甚么倾国倾城,难道对着骆晓却全无吸引力可言么?可观骆晓郑重模样也不像作假。
她想问骆晓所喜欢那人是谁,可凭心一想,又觉得过于拙笨明显,遂是不问,听他话语中有理解佩服自己意思,顿觉心中酸楚去了不少。
他此时心头对这阿观不但没有因为她的过去而感到甚么嫌弃,相反在原先那佩服已经转化为敬意,这是同样历经人生磨难中人与人之间的共鸣。一种微妙的亲切感,就此而生。
洛阳乃是中原最繁华之地,街市喧闹更是热闹非常。这一日,城门口缓缓驶进一辆马车,在这马车上坐着的正是与阿观一行人同路的骆晓。
马车快是赶到客栈旁,那群一直趴在窗口观望街市的女童,已经是嘴里吵吵嚷嚷起来。
那夜之后,骆晓曾是问起她仇家何处,却是从阿观口中知晓这仇家后面去了洛阳安生。他心中想自己顺道去起星剑派,既然路过洛阳,不如替她们打点一番再是离去,也省的她们一群妇孺之后如此辛苦。
见入宿之事办妥,这小琴与旁边的两个女童嚷着要去外面逛逛,显是一路过来旅途过于乏闷,如今到了繁华洛阳城里,如何也得去看看。
奈何她们左求右求,阿观皆是不许,这小琴也是聪明,见求她不成,便是跑到骆晓面前拉着姐妹们,却求骆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