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已倒好，穆青端起桌上的一碗酒，他的神情隐在白须下，让人看不透。
段天语凝视着他：“长老，在喝酒之前，我能否问你几个问题？”
穆青动作不变：“我说了，喝完酒之后，你不明白的，今晚都将明了。”
既然如此，那他没什么可推辞的了，双手将桌上的另一碗酒捧起，浓烈的酒味钻进他的鼻孔里，还未饮，喉咙间已有辣乎乎的滋味。
仰头，憋气，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烈酒沿着喉咙直通脾肺，初时满腔都是辛涩，紧接着有暖流在胸膛间肆虐，段天语从小就没有喝过酒，也从不觉得酒有什么好，这一次，算是破了例。
穆青不动声色，目光凝望着自己的酒碗，压低了声音，似是在自言自语：“有些话，只能说在酒里。”
一碗酒下去，段天语额头冒了热汗，他努力将自己的口中极涩的酒味吞咽下去，然后开口道：“长老，弟子能开始问了吗？”
穆青这才将手中的酒喝净，他其实不是在喝酒，反倒像在品茶，很用心的在喝，似乎这碗中的酒盛满了世道人情，需要他以口代心，慢慢体会其中的意味。
“不急，在你提问题之前，我想和你说说这酒的来历，你愿意听听看吗？”
段天语微微扼首，说道：“长老的每一句话，我都愿意聆听。”
这话说的令穆青很受用，老头子的眼里有了笑意，他倒也不完全是在溜须拍马，虽然其中有拍马屁的嫌疑，不过更多的，是他的真心话。
毕竟眼前的不是常人，而是青云宗的长老，穆青能坐到长老之位，肯定有他自己的不凡之处，世间衡量一个人有铁的法则，要么有实力，要么有地位，很显然，穆青这两点都不缺。
段天语没有一般少年的那种无知的狂妄，他有热血，但是他很理智，这归功于他在青云宗的五年岁月所经历的一切。因为他没有背景，单凭自己一个人，无法撑起少年时节所特有的虚无缥缈的虚荣感。
所以他理智，能够清楚有条理的把自己的位置放在一个恰当的地方，他渴望实力，但是不嫉妒实力，正是清楚的认识到这些，他才能对穆青有发自内心的尊敬。
穆青配的上他的尊敬，因为穆青站的高度和经历的人生，是他从没有达到和经历过的，在他无法期及的岁月里，穆青受过的罪吃过的苦，他一概不知。
撇开别的不谈，这是一个崇尚武力的世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淬体四重，而穆青的境界，可能已经达到他这辈子都无法攀登的高度，就从这一点来讲，穆青说的每一句话，都值得他反复的推敲。
“这酒没有名字，是出自西川一个山村农夫的手里，不知老头子我积攒了多少的福分，才得以遇到，才能品尝这世间难觅的佳酿。”
段天语静静的听着，虽然在他看来，这酒并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但是这不妨碍他的聆听。
“你知道我现在是何种境界吗？”穆青问道。
段天语摇摇头：“弟子不知。”
“天启境小成。”穆青说的很随意，可这随意的一句话，却在段天语心里掀起了巨浪。
何为天启境界，淬体境八重之后，是为正阳境界，在正阳境界，又分三层，分别是小成，大成，圆满。正阳境界圆满，这时候达到离阴境，在离阴境圆满之后，才得以升至天启境。
此中东西，说起来看似很容易，可踏上修炼一道的武者们都知道，境界的提升，每一步都需要经历极辛苦，极漫长的岁月，在漫长的道路上，走一步才算一步，也只有像穆青这样，已经达到新高度的人物，才能说的如此淡然。
段天语站起身来行礼，这一拜，是他对于强者的敬重。
穆青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他理解段天语这样的做法，但是他不愿接受这一拜：“用不着这样，小家伙，虽然目前来看，我所达到的境界是你需仰望的，不过你还年少，有的是时间，在将来的素月里，追上我这个糟老头子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拿起了酒葫芦，再次给两只碗都满上，说道：“关于境界，我并不是想炫耀什么，只是因为与这酒有关，所以才提了这么一句。”
段天语不解：“酒和境界有关？”
“当然，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段天语安静的坐着，听起来这会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穆青思绪回忆的很远，可以追溯到三十年前，那时候的穆青还不是青云宗的长老，只是宗门里的一名普通执事。
穆青生性嗜酒，可以说视酒如命，他的人生只有两件事，一是修炼，二是饮酒，基于这一点，他年轻的时候云游于西川各个角落，深巷酒肆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三十年前，穆青的境界停留在正阳境圆满，距离离阴境界只有一步之遥，但却迟迟不能突破，对于武者来说，不能突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在那段时光里，穆青心灰意冷，自暴自弃之下离开了青云宗。
离开之后，他一刻不停，即将踏出西川之际，他落脚到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村庄不大，却有阵阵酒香飘出。
对于一个喜好喝酒之人，闻到了酒味脚便迈不动道了，抱着最后饮一次西川之酒的念头，他走上前去。
酿酒的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山村野夫，对于穆青来说，多少美酒都已经品尝过，他懂酒，所以知道农夫的酒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地方。
用粗制滥造形容一点都不过分，粗制的酒具，粗制的泥碗，可这农夫轻拿轻放，像对待极珍贵的宝贝那样，仿佛没有意识到他的举动与他的这间酒肆显得格格不入。
穆青上前讨了一碗酒，这农夫性格豪爽，直接从酒缸里舀了满满一大碗递给他，接过这碗酒穆青才发觉，这农夫身上竟无一丝武者气息。
打听之后才知道，农夫天生经脉残缺，终生不能修炼，在这个崇尚武力的世界，农夫很悲哀，可他很乐观，并没有一丝颓然之气。
农夫说：“我既然不能修炼，这是上天注定的，不过我还能酿酒，这是我的福气，所以我要用心酿酒，烧制出这世间最好的佳酿。”
一言惊醒梦中人，穆青大梦初醒，如醍醐灌顶，一碗酒下去，身心俱醉，他觉得自己在农夫面前很渺小，渺小的如一粒沙子。
于是穆青再次返回了青云宗，以农夫为榜样，终于突破至离阴境界。
及至现在，一身修为已经达到天启境小成的穆青，荣登青云宗长老的宝座，可他从此只饮那名农夫酿制的酒。
段天语也端起了酒碗，这一次，他突然觉得酒香扑鼻，的确是世间少有的佳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