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善家门前有个碧泱泱的小水潭,一边依着毛竹林,一边靠着沿山涧蜿蜒向上的青石板小道,竹林里的一块大青石斜插潭底,与一处岩嶂兜成一个长三角,山水是从岩嶂顶上滑下来的,跌进了水潭里。水势大的时候,如一条白龙扎进了潭底,整个水潭翻滚着波纹,水势小的时候,似一条青蛇溜进了潭面,丝丝地吐着信子,漾起一层水花。
村里人铺了青石板修了上下台阶,水潭也没有名字,村子里炊烟兴旺的时候,这里是唯一洗洗涮涮的地方,小水潭被村里人也叫做了洗坑。倚着洗坑边的竹子特别粗壮,即使是正午也泻不进一丝阳光,导致洗坑里的水十分阴凉,姑嫂婆姨们想到洗衣择菜了,就挎着竹篮找一块石墩儿,一边搓洗,一边说笑谈论着村上某某家发生的新鲜的事。
位于这半山腰的山涧,也生长小鱼山蟹,小鱼大不过手指般粗,也不长鳞片,却机警得很,哑巴女人去淘米的时候,鱼儿整群箭一样排开抢吃着碎米粒,米虫儿,要是哑巴女人拿着空米箩去逮,早就逃之夭夭躲进了石缝中。如今山涧更多的是石鸡,白天很少出来,这种蛙科动物是近几年才滋生出来的,以往村里有人居住着,根善一只也没有见过,只有厂岙底,龙团坑等背阴的山沟里面有。根善说:“人气少了,鬼多起来了。石鸡也爬到屋落门口来了。”
培伦的饭店要石鸡,而且出的价格不菲,定点叫田孔里的志龙麻将抓来送去。哑巴女人天蒙亮的时候,有时候洗坑边去担水,也能遇上。抓来了拿个蛇皮袋子攒着,攒到十来只了,就交给志龙麻将,志龙麻将欺哑巴女人不懂价格,培伦出五十块一斤,志龙麻将只给三十,转个手就要赚二十。而且培伦交代志龙麻将,三两以上的石鸡按五十元单只给价格,志龙麻将也瞒了下来,根善起先不管,后来志龙麻将三天两头到门前的山涧里来找,根善就多出话来了。
志龙麻将不让,冲着根善说:“拐脚佬,石仓山是你家的!石鸡侬屋落哑子好抲,我抲不来吗?”
根善也不让,开口就骂:“枪毙鬼,我还这里住着,每天吃水弄了混沌沌的,还嘴巴皮噶犟硬。”
志龙麻将个子头小,见根善一个拐脚也敢骂他,气冲冲赶到根善面前,喝诉着:“拐脚佬,你打算咋弄弄?我连侬一个拐脚佬儿都弄不过,我志龙的名字倒着写。”
根善怕吃亏,唤出屋子里养的“花鼻头”来,“花鼻头”是条母狗,一溜纯黄的毛色,鼻尖上有一撮黑白毛。花鼻头一吠,它产下的大黄小黑也跟着吠了起来,整个横水的狗多半是从花鼻头的肚子里钻出来,一听到响声,也都围了出来,大大小小足足七八条,东西南北一个劲朝志龙麻将同个方向龇着牙,志龙当场吓懵了,卷起裤管就跑。
根善对哑巴老婆说:“以后不要去抓石鸡,一来出石鸡的地方都有蕲蛇出没,不安全,二来,家里也不缺这个钱,石鸡也是石仓山生养的活物,它越稀奇,我们就越要保护。”
哑巴女人觉得根善说得在理,应允了。
金虎进门的时候,哑巴女人正在门前屋檐下包粽子,糯米已经洗尽,赤豆青豆芸豆笋丝腊肉各色各样的馅料铺了一桌,见儿子进门,高兴得立马迎了上去。见金虎又带着女朋友来,伸手去拉,拍着手背,满眼地欢喜。根善在后面跟着,叼着烟,像个老时候的族长老头。
哑巴女人比划着竖着拇指对根善说,你猜得真准!
根善眯起眼睛。:“他是我的种,三天前我就闻着他的气味了。”
哑巴女人嫌根善不会讲话,手指像是扣着扳机,又指了指花鼻头。意思说,儿子又不是猎物,身上杂还有气味呢?
根善说:“都是你这个哑巴老娘宠出来的,包个粽子都这么多花色,他的馋虫不钻出来才怪。”
有了儿子,哑巴老婆不愿意和根善一块待着,根善反倒喜欢黏着自己的哑巴老婆,他怕被儿子抢了去,装模作样包起粽子来。哑巴老婆的手巧得很,拿起笋壳儿,掖出一个漏斗状,用调羹往里塞一半的米,再放馅料进去,再添米,笋壳儿折过来一盖,用黑白线一扎,一个粽子就成型了。哑巴女人心里留着数,黑线扎的是馅料是咸的,白线扎的是甜的。根善喜欢吃咸的,金虎喜欢吃甜的。根善不懂其中的秘密,捆了半天也没有像样弄成一个,还把记号线给弄错了。哑巴老婆嘟起嘴,打了一下根善的手背,往屋角一指,意思是说根善越帮越乱,一边呆着去。金虎和艾琪也来做帮手,哑巴女人手把手教艾琪一步一步怎么做,艾琪竖着拇指,夸哑巴女人本事真好,哑巴女人竖着拇指,对艾琪说,以后你比我还好。
根善乐滋滋起身,从屋里操起一把胡琴,掸了掸灰。琴是年轻时候根孝做的,又从桌角抽屉里翻出半颗松香,朝琴弦上蹭了几下,根善只会拉一段,村上做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时候,他跟后台拉琴师傅学的。拉着拉着又哼唱起来。
:“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
天还未亮,东方连鱼肚都未露,根善就醒了。这是根善的习惯,听见屋后的猫头虫叫唤就准备洗脚入睡,听到房前的雅雀一蹦枝,叽叽喳喳几声,就起床。仿如石仓山上所有鸟兽都是根善生活构成的一部分,根善虽不吃素,却也信佛,他笃行雪窦山雪窦寺里老和尚和他说过的话。
:“人行一世,乐善好施。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根善双手合十。:“师傅,我一个拐脚,不赶羊杀羊,我吃什么?”
老和尚又说了个故事。:“寺前有个妙高台,有个杀猪的屠夫跳下去修成了正果,本院有个小沙弥见了,也跟着跳了下去,结果摔成肉泥,喂了饿虎。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你杀羊过日,度生灵六道轮回,也算是一件功德。”
根善听不懂,也悟不到,只是在想,老和尚所说过的放下屠刀和昨天金虎劝他搬下山去有什么关联?是不是真的要把这把刀放下?过几天清闲日子。
根善每天有自己的生活习惯,一起床,就把柴火劈好了,这也是根善对自己立下的规矩,脚不健,要把手练勤了,也不多劈,够哑巴老婆起床烧水就行。劈完柴再把草料铡了,只是现在都不种地了,稻草也少了,哑巴女人被雇去花木地拔草,背回来的长毛草阴干了当干料喂羊。别人跟根善说:“拐脚,你脑子噶弗活络,把羊赶到溪口坑,满地都是青草,你何苦多此一举!”根善有自己的道理,羊和人一样,不光吃青草,也要添加干草,就和人吃荤吃素一个道理。
根善忙完了,哑巴女人听到鸡啼声也收起铺在木床上的大字,径直操起扁担,从洗坑里把水担满水缸,然后生炉子烧水,做天娘饭。宁波人把清早叫做“天娘头”,早饭也就说成了“天娘饭”。
哑巴女人做的天娘饭花色很多,每天不带重复的。今天是雪里蕻咸肉笋丝年糕汤,明天就换胡葱青豆蛋炒饭,今天吃禚面,明天就换麦面。刚领进门的时候,哑巴女人也是什么都不会,一礼拜拓一幢麦饼,再洗一锅洋芋,盐也不放,咕噜咕噜煮上一锅,面饼洋芋艿什么时候吃光,哑巴女人再揉面生火。拜过天地以后,村里人来窜门,见了跟根善说:“哑子老嬣新昌抬来的吧!这麦饼拓了半天高,一年到头柴少烧。”
飞娥三快听见了,撸起袖管。:“有本事叫你侬屋落家主婆也拓一幢出来,未有见得有哑子一样的本事。”飞娥三快心直口快,村子小,妇女工作也少,倒是对哑巴女人特别关照,能教的东西都陆陆续续教给哑巴女人,草鞋怎么打?粽子怎么包?秧子怎么孵?稻蓬怎么扎?哑巴女人学得也快,慢慢也学会了,成了本地媳妇一样轻车熟路。
石仓山上数东山自然村人口最多,东山村西两公里有一条贯穿整个四明山脉的省道公路。村里也有祠庙,供着本地的大王菩萨。人死了,都要先烧纸钱到大王菩萨跟前,请和尚念盘做法事,领了通行证才能上城隍庙里去报道。再走黄泉路上十三关,什么恶狗岭金鸡山,最后才到鬼门关。石仓山上人生了,也要到祠庙里面去禀报,谁家儿女生于某年某月某日什么时辰,这样在本方土地菩萨上面才有了户口本。祠庙承接着石仓山上的红白喜事,以前烧火打杂的事情由仁婆婆做着,东家给些喜钱,村里也收桌碗瓢盆的少量租赁钱,发些工钱给做事的人。仁婆婆老了,做不动了,小满村长问飞娥,找个体勤手健的妇女替班。
飞娥说:“仁婆婆的哑子媳妇年纪轻,也吃得起辛苦,再说婆婆传媳妇,村里人没人讲闲话。”
小满村长有疑虑,怕一个哑子打头弗应,差起来不灵光。
飞娥说:“烧火打下手,又不是大秤砣,集体办事体,七嘴八舌闲话多,还是哑子好,只管自己低头做,东家长西家短的好坏也不会说。再说根善手脚不便,也算村里的困难户,我们也应该提前照顾。”
小满村长觉得有道理,就让哑巴女人接了仁婆婆的班,哑巴女人到了祠庙,柴火堆了老高,水缸里面的水每天勤挑,还烧了开茶供人免费饮用。管祠庙的庆嫂说:“老天不公,做活这么勤奋的娘子,咋不给副嗓子呢?”
有喜宴的时候,庆嫂炒菜,哑巴女人帮忙切菜,时间长了,哑巴女人眼睛尖,南方菜怎么做也记下了,庆嫂做什么,哑巴女人就到家里模仿着给根善做着吃。
山里人没个什么话题,汉子们喜欢聚在一起讨论家主婆的厨艺,时间长了,根善在村头乘凉发大兴,喉咙也滚胖了。
:“阿发哥,夜到到我屋落吃老酒,我夹牢一只兔,阿拉哑子老嬣用酱油搭葱烤了透透燥。”
村里人也问根善。“根善哥,侬讲亭下水库大胖头鱼咋烧烧顶好吃?”
根善装出一副在行的样子,烧着雄狮烟喷着口水。
:“阿拉哑子老嬣烧胖头鱼,鱼头归鱼头烧,鱼尾巴归鱼尾巴烧,烧鱼头汤最主要是一开始水要清,火头要猛,镬头要大,鱼头用酱油米醋烧酒盐要爆腌一遍,角角落落要捏遍,水烧滚放鱼头,汤出**放生姜大蒜葱白,切豆腐,豆腐一定要嫩,汤一滚,这样烧出来的鱼头才伐腥气,透骨鲜。鱼尾巴搭鱼段,阿拉哑子老嬣菜刀劈片,劈了滴滴薄,镬头里放隔年咸齑,越酸越好,白菜雪里蕻各切一半,放豆腐皮,尖嘴辣茄放了血血红,鱼骨头鱼刺排全部放进去一起滚,汤滚起,雪白鱼片放下去,出锅火热滚烫滴滴滑。”
村里人说:“鱼头烧豆腐吃过,酸咸齑放尖嘴辣茄鱼肉劈片没吃过,味道咋讲?”
根善说:“味道好坏不用讲,吃了汗出哒哒滴,冬天感冒不会发。”
村里的大婶子小媳妇也跟着这样做,就是南方人不吃辣,顶多有点辣火火,像哑子老婆这样烧得火烧火辣的,也进不了口。
后来村上的人搬出去多了,祠庙的红白喜事场面也少了。庆嫂老了,祠庙里的活动也没了。倒是哑巴女人学会了一手好厨艺。哑巴女人烧菜做菜的方法村里人有的还没有见过,比如根善家杀羊,羊肠子羊血主家不要,哑巴女人就切了碎肉,往肠子里塞,再用酱油浸着,浸红了,每一段扎上麻绳,吊到风口上,一窜窜像过年的炮仗。
根善也不知道哑巴老婆怎么琢磨出来的,反正娶了哑巴女人,他成了村上最有口福的男人。
金虎也起得很早,他倒不是被门前的雅雀吵醒的。金虎知道家里的难处,才迟迟不谈女朋友,三十出了头,再不谈,快赶上老爹娶老娘的年纪了。金虎也相过几回亲,问题是城里的小娘一谈到结婚,首先就要一大笔大票子,准备好车子房子。山里人羡慕金虎拿着十余万年薪,坐着风吹不到雨打不着的办公室。可对城里人来讲,十万年薪顶多也是只角子。
遇到艾琪后,金虎觉得不能错过了。艾琪也三十出头了,一个规规矩矩的“齐天大圣”,低头算账,抬头做报表。金虎觉得本分的女人才可靠,就约艾琪看电影,做美发,逛公园,吃宵夜。艾琪觉得这个顶头上司不错,也就默认了这层关系。
金虎问过艾琪:“咱们结婚了。你有什么要求没有?”
艾琪说:“金银首饰,彩礼车子我都可以省,咱们买个房子吧,有个家就行。”
金虎觉得这个要求也不过分,也是一个男人应该做到的,就答应了艾琪。
哑巴女人铺了两张床。根善特意交代了,木床给艾琪睡,叫他睡毛竹爿,他哑子娘领进门三年他都没有动手动脚,老杨家要守这个规矩,没领结婚证不准胡来。
金虎睡在毛竹爿上不时地翻身,毛竹爿吱嘎作响。吵着艾琪问:“家里有老鼠吗?”
金虎说:“有,山里的老鼠比城里的大得多。”
艾琪开了灯,金虎看着艾琪朦胧的线条,脑门一热就抱着艾琪,艾琪也不拒,两个人就滚到了一个被窝里。
金虎托了同个公司的朋友去问开盘的楼市。朋友回来说:“金鼎花园不错,靠单位近,开盘才七千一平,小户型首付二十五万就可入住。”
金虎估算着工作几年攒下了二十来万,没差几万也够了首付,本想和根善商量商量,买个三室一厅一百平的,接父母一起住,另外也想叫根善想想办法,向二叔根孝借点钱缓个急。向父母提钱,金虎张不开嘴,看着艾琪在怀里像只羊羔一样躺着,他又想尽一个男人的责任。
听到楼下根善早起的响动,就穿了衣。看着父亲举着小斧子,借着微亮的天光,顺着柴爿的纹路,对准了一斧子劈下去,柴爿裂了条缝,斧子卡在柴爿上,根善又提着斧子往木墩子上顿。
金虎看见了,赶紧上去。
:“爹,让我来。”
根善歇了手,对金虎说:“庄稼人就要起得早,这样才有虫子吃。”满意地起身,把劈柴的位置让给金虎。自己看着儿子劈柴,喃喃地说:“老了,使不上力气了!”
鸡笼里的雄鸡也惊动了,钻出了脑袋,朝着爷俩就是一声脆啼。东方泛起了金光,一团红霞在山头烧着,根善估算着,今天又是火烧热头,当然看着儿子没有忘记自己的根在石仓上,能够起早帮到自己,心头也是火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