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立夏气候也就入了夏,天气逐渐燠热起来。蚱蠡哇哇地叫开了。蚱蠡是石仓山人对“知了”的统称,山上林木多,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蚱蠡也多,叫出来的声响也不一样,根善听得出声音,这是挂在毛竹脑头的绿头蝉。石仓山的一草一木在根善心里定了位,好像屋前那块被山涧里水冲刷得几处坑洼都一目了然的青石板那般干净,连草窝子有几只蚂蚱?洗坑里住着几只蛤蟆?他都能掐算到是公是母?大概蹲在什么位置?
根善住的自然村落叫横水,缘由横在村子中间的这条山涧而起。这条山涧源起石仓山上云岩顶娘娘峰,是石仓娘娘的眼窝子里流出来的圣水,源头只有一块巴掌大小水潭,流经撞岩下、桃树坪、田孔里到横水已经有七八米宽,再往下在龙潭嘴断了头,成了一道飞瀑,绕过山脚的入山亭,在沙堤村入了剡溪。
入夏前江南多雨,江南的梅雨也在此时上了头,三天两头飘飘洒洒停停歇歇。根善嘱咐哑巴女人一到雨歇脚的时候一同把涧边的那棵老梅树上的青梅摘了,哑巴老婆提着竹竿去打,根善在树下捡着。捡满了满满一篮子,梅子有的已经泛黄,透着琥珀色的鲜亮。哑巴女人挑了个大的咬在嘴里,立马皱起眉头,赶忙吐了出来,告诉根善十分酸苦。
这棵梅树归亚强所有,亚强是亚国最小的兄弟。哑巴女人回想起怀金虎那年,也是入夏梅子黄,亚强塞给了根善几颗梅子,哑巴女人嘎嘣嘎嘣吃得挺带味。亚强搬离了石仓,梅树就交给了亚国,后来亚国也搬到山脚镇上,村上也剩下了不多的几户人家,亚国就叫根善照看着。村上屋前房后这些个枣子杏子柿子梅子,过去家家户户当成宝一样,各家的小孩一挂果就巴不得早一天成熟,整天两只眼睛咕噜噜盯着,生怕猫儿叼了、鸟儿啄了。根善回想着,现在孩子们都同金虎一样长成后生了,也不稀罕这些果树了,但是也不能荒废了,有打剩下的农药就吱上几嘴,每年夏秋,这些果树也听话,满满坠弯枝头。
根善不喜欢占别人家便宜,一到果子收获的季节,挑上个大卖相好的,就给树的主家送去。这也是根善的规矩,送出去的东西一定要能上眼,自己留着吃的倒无所谓,反正都是一棵树上结出来的,吃到嘴里都是这个味。再则,主家相信他才会托他照看,要么不答应,答应了就要做好,“托相信,搂干净”的事情做不得。
哑巴女人龇着嘴,怪责根善这么酸的梅子摘去能干什么用?根善说,泡酒,能治胃病。亚强住在宁波城,根善每年当梅子酒呕出韭黄色,用毛竹筒装了,还封了盖,叫亚国捎去。老梅树枝繁叶茂,打下的梅子足足有一小筐,根善就从搬迁户宅基地里整理出遗弃的酒坛子,放在山涧里洗净了,齐刷刷摆在廊下。清明冬至村里祭祖来了人,他就找瓶子让人捎带一瓶回去。村里人过意不去,把祭奠的供品留一些给根善。
根善觉得,每天总要找些事情做做,有事情做,日子过得才有意义,心头就踏实。横水村上老人过世的过世,年纪稍稍小的也都往镇上找房子租着过日子,村子荒了起来,最后只留下了根善两口子。廊下门墙上还留着曾经如火如荼的岁月痕迹,如今只剩下一排斑驳的大红标语,大海航行靠舵手。
根善寻心思多养鸡鸭羊狗,显得闹热一些,尽量不让这片土地冷下去。
金虎劝过根善,托人帮根善在一家小工厂找了个门卫的行当,根善推掉了,说住惯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石仓山上的石头九十九,石仓山的男人做事不回头,石仓山的女人大口能喝半斤酒。根善嘴里的石仓山,也就成了他心里的石仓山。
连续下了几天雨,住在山下的横水人在原先自家房子的周边种上了苗木,几场雨后,花木铆足了劲地抽枝张叶,殷红的红枫青翠的海棠,这一丛樱花,那半坡桂树把村子围得郁郁苍苍。头一季豆角已经挂荚,天萝也疯一样四处蔓藤,根善扳着手指头,对哑巴女人说:“端午,儿子要回家里来,你看还有几天?”
哑巴老婆笑着比划着,意思说你是庙里的测字佬,你会算呀。
根善说:“别不信,端午,小猢狲肯定回家。”
哑巴女人知道根善的心思,老头子是想儿子了。
到了端午,根善天见光就到山口云坛殿的老松下等着,山道上也热闹起来,一茬接一茬石仓山出去的后生陆续爬上东山岭。看见根善都打着招呼,后生们多半都还记得根善,因为石仓山只有一个拐脚,他娶了个小自己十八岁的哑巴女人当了老婆。但是根善却记不清后生们是谁家的孩子?只得去问他们父亲的姓名,后生们一说,根善才想起来。侬是大松头亚茂家的小囡,小辰光黄头毛天天拖鼻头。侬是桃树坪升锵家的二小子,小辰光朝我的羊群扔过炮仗。根善好像在帮他们复苏石仓山的记忆,告诉后生们是石仓山走出去的娃娃。
果然如根善所料,金虎牵着一个小娘的手从山脚爬上来。根善望见了儿子,看了第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反而注意起同儿子牵着手的那个小娘,小娘戴着眼镜,个不高,眼珠子挺大,眨巴眨巴能说话,一头发梢烫过的长发,扎在一起蓬蓬松松的,好像松鼠的尾巴。登云坛殿前九十九级石台阶的时候,喘着粗气,腰也细,小娘走三步就歇三步,央着金虎背上去。
根善看了看小娘的屁股,摇了摇头。觉得骨盆太小,长得也太瘦,生不出孙子。这是仁婆婆对根善说的,挑女人屁股一定要大,保准头一胎就是小子。根善之所以看上哑巴女人,或许是应了那肉实的大圆臀。金虎也看见了根善,上来搀他,儿子到了跟前,根善反倒不过问好歹,直接问起金虎身边的小娘。
:“妮子,多大了?叫个啥名?”
金虎抢先说:“爹,她叫艾琪,我们公司的财务,小我两岁。”
根善说:“又没问你,人家有嘴不会说呀。”接着又嘀咕起来,搬弄了半天手指头,挤出一句,“猴搭狗,都滑头。”
小娘被说笑了。挽着金虎的手膀子问:“这是咱爹吗?”
根善眉毛一扬,得意地说:“如假包换,这爹还会假冒的吗?”又指了指小娘,又问了一遍,:“叫啥名字来着?”
金虎以为根善没听清楚,凑近了对根善说:“爹,不是跟你说了,叫艾琪。”
根善只是想和小娘多聊几句,谁知儿子总爱抢着话。眉毛一横。:“你爹我耳朵还没背,用不着那么大声。艾,做清明团子米鸭蛋那个艾草的艾,红旗的旗,对吧!我是你爹,我要是不知道怎么可能养出你这个大学生儿子。”说着眉宇间舒展开一丝得意。
金虎较了真,对根善说:“爹,红旗的旗是方字边一撇一横再写一个其,人家是玉字旁加个其。”
根善似懂非懂点了下头,又朝艾琪含糊地说:“这个旗那个琪的,你爹认识的字加起来没有一箩筐,叫得通就行了,对吧?妮子,你是大学生吧?”
艾琪刚想回答,根善又自个自言自语起来。:“后生眼睛戴钗眼,读书读了较关范。跟我儿子在一起的小娘,肯定是大学生。跑也跑不远。”
说完操起拐,垫着山前老松铺了一地金色的卵石小道,知足地向前滑行着。一只松鼠在枝桠间瞪着贼溜溜的小眼睛望着根善,根善哦嘘一声驱赶,松鼠蓬起毛茸茸的大尾巴,从半山腰的松树滑翔到了谷底的栗树上。谷底山涧里的水声很响,在溪涧里的大石头上来回漾动着,根善好像听见了类似后生们录音机里放得那种吵死顶棚的声音,他们管这种响动叫摇滚。
儿子在家的日子,根善觉得自己很自豪。根善这辈子对谁都愿意提自己的儿子,这是他一辈子最成功的作品。他娶哑巴女人的时候,整个石仓就拿他当了话柄子,哑巴女人怀上孩子,村里人的闲话又扩张开来,说哑子搭拐脚,即使生出了儿子,肯定也十不全。根善想反抗,想找到说这话的人痛痛快快骂一次街,再撕烂他的嘴。但是最后还是找不准是谁起的头,村里嘴快的也只有飞娥三快,但飞娥三快是几个自然村合并在一起的妇女主任,根善不好明着说,只好指桑骂槐去探询消息。
凑巧有天根善赶着羊,路过飞娥三快家门口,飞娥三快家的狗刚生了狗崽子,护犊子叫了起来。
根善当场指着狗骂:“当了妇女主任家的狗,没有事情也喜欢瞎叫,再瞎叫,落雪天一顿柴爿炖肉吃。”
飞娥听出味道来了,对根善瞪着眼。:“没人管你家闲事,要问,问你家阿妹去。”
根善找了根娣一问,根娣还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仰着脑袋跟根善吵:“就我说的!咋了?你娶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还不准我说话了,有本事你缝了我的嘴。”
根善为此憋了一肚子气,想想自己快四十岁的人了,抬个老嬣成家过日子,还整出了一大堆不应该。那时候仁婆婆还在世,见两兄妹整天鸡鸡狗狗见了面就掐,根娣年纪也不小了,就给根娣说了媒,是乡里农科站的花木技术员,长得白白净净,举止斯斯文文,做事老老实实,还是高中毕业生。根娣心气高,做什么事情都喜欢攀比,嫌弃人家像块木头疙瘩,自个看中赖上了炳权,当然,炳权当时也是石仓山最出挑的后生,刚刚从部队上退伍,镇里还给安排了工作。
根娣认为,根善是个残疾人,再找个残疾人,岂不是多一份累赘。当时他们的老娘仁婆婆倒是开明,想想老大从小腿上落下病,娶个媳妇又是不会开口的哑子,就三天两头帮着根善。根娣怕仁婆婆累坏了,一边心疼妈,一边对哑巴女人来历不明,连个户口姓名都没有,怕根善上当,所以千方百计阻拦着。哑巴女人生下金虎的时候,虎头虎脑,白白胖胖,根善请庆嫂接的生,天天蒙蒙亮,屋子里跳动着炭火,瓦上落着霜,雄鸡跳上矮墙一声脆啼,金虎也跟着哇哇大哭来到了世间。根善扔掉拐,朝云坛殿的方向跪倒,眼里淌着泪,嘴里念念有词:“弗是哑子,弗是哑子,谢谢菩萨,谢谢阿弥陀佛。”
打金虎一出世,根娣就后悔了,觉得自己说过的话太伤根善的心,想找机会认个错抹不开脸,张不开嘴。仁婆婆去世造坟办丧事的时候,根娣去奔丧,想尽最后的孝道,对根善、根孝商量,所有花销三股开。根善竖起眉毛瞪了一眼,对根娣说,你是抬出去的囡,杨家这些钱还出得起。介于石仓山人留下来的老规矩,老人离开世,孝子儿打理,所以根孝也不同意。
根娣只得准备了五千元钱交给总管小满村长。小满村长说,老辈子的风俗就是这样,抬出去的囡请不动的人客。娘家再穷也不会问婆家去讨。于是五千元钱只在礼金单做了头一个登记。
刻碑的时候,根娣想把炳权和儿子蔡扬的名字也刻父母的碑上。根善又说,别人家怎么刻,我们家也怎么刻。根娣一直认为根善记着她的仇,而根善心里有本帐,自己可以做主的事情一定要自己做主,轮不上任何人来插嘴,也包括自己的妹妹根娣。
金虎从小听根善的话,根善怕金虎说不清楚话,七八个月就开始教说话。到上学前班的时候,金虎数学不好,根善说:“数学就是数着学习嘛,你看看爹赶的羊,桃林里有六只,小沟边有七只,赶在一起是几只?”金虎掰着手指头还是搞不明白,根善骂金虎不随他,跟金虎说他爷爷可是大上海管过账的大能人,数学学不好就丢杨家的脸面,当天就把羊赶到羊圈里,叫金虎数羊,后来自家养的羊不够金虎数了,根善发现喂羊的芦苇上面有芦花棒,用剪刀剪成同样长短的小棒子,让金虎数棒子,金虎从小也争气,数着数着数学成绩数到乡里小学第一名。
读完小学上初中,读完初中上高中,金虎每年都给根善捎带一张奖状回家,当奖状贴满满满一墙头的时候,金虎也面临了考大学,根善问金虎考了个啥大学?金虎答是北京大学金融系。根善说,北京好呀,北京住着毛主席,学做蒸笼干什么?做蒸笼你二叔就会做,也用不着跑到北京去。金虎说是管钱的行当叫金融,不是蒸笼。根善觉得儿子养大了,他说的话自己也听不懂了,也留不住了。
艾琪第一次见根善,话很少。根善觉得话少的小娘好,或许是和哑巴老婆相处久了,习惯了这种氛围,而哑巴女人有什么事情都喜欢和根善比划,比会说话的女人还要多问。根善说什么,她就能马上悟到什么。亚国说,矮子肚肠多,哑子活灵多。根善想到的,哑巴女人也想到了,根善想不到的,哑巴女人也帮着想。过了四十岁,哑巴女人肥油不忌,发起福来。村里人说根善羊养得好,老嬣也养得好。
根善一个劲往艾琪碗里夹肉,弄得艾琪有些不好意思。艾琪只顾夹放在跟前的马兰炒香干,羊尾笋天萝汤。
根善问金虎:“你们在单位也吃素?”
金虎说:“单位的食堂天天有肉,反而素菜不好找。”
根善觉得奇怪,问:“城里人也吃马兰头?”
金虎说:“城里人的马兰头比肉贵,像这样一盘子,起码要三十。”
根善说:“怪不得,春头的时候,城里人开着小车来山里拗野山笋,我想这开着车来,恐怕连汽油钱都不够。”
金虎说:“爹,城里人他们以前也是山里人。”
根善乐了,心里想,这一有文化就是不一样,这书没有白念,说话都带着大道理。又问艾琪:“侬也是山里人?”
艾琪说:“我老家在四川。”
根善说:“知道知道,小平同志就是四川人。”根善又问,“四川也有山吧?”
艾琪一听提到了家乡,话匣子也打开了,对这个有点小幽默的未来公公说:“四川的山比这里高得多,那是大山!”
根善问:“比四明山还高?四明山东岙乡里葛书记造公路的时候叫上级来测量过,这个叫啥海拔的,有快一千多米了。”
金虎说:“爹,四川的山,最低的最少也有海拔三千米以上。”
根善摸了摸脑壳,又自言自语起来。:“三千多米,石仓山才三百多米,都要爬个半个多钟头,这三千多米,那下山买个东西岂不是要十天半个月了。”
金虎借机说:“爹,要不我们搬下山去吧。这整个村子就剩下你一个人了,没有我娘,你跟云坛殿的菩萨一起去过日子呀。”
根善听得懂儿子说这话的意思。又想了想,下了山,他能做什么?看了看哑巴女人。哑巴女人端坐着,只顾看着艾琪自个乐,像一尊弥勒佛。根善想事的时候,喜欢喝上点酒,这话金虎以前也说过了好几遍,这次儿子当着对象说,跟以往说的份量不一样。从他爹一头行李一头他挑回石仓山安了家起,根善就没打算过要离开石仓山。想着祖祖辈辈山下造出来的大田,把一片片茅草割脚,乱石满地的荒山变成了青翠的毛竹林,碧绿的茶树坪,黄灿灿的板栗山。根善又想不通了,这才几十年的光景,一下子就走得一个人也不剩下了。
四下肃然静了下来,一只飞蛾掠过橘黄色的电灯光圈,影儿在被柴火熏得黑乎乎的白墙上画了一道弧线。哑巴女人觉得有些闷,打开了虚掩的窗,山涧里的石鸡,花木林里的蟋蟀,毛竹梢上的蚱蠡闹成了一片。今晚的星亮很好,能看见院子里凤仙花叶片上停了一只蚱蜢,摆动着触角侧着脑袋,好像听到了屋子的人说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