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搭起一张圆桌子,花匠又从屋里拉了电线,用晾衣杆上挂上晾衣架,穿过电线挂上灯泡,算是接上了电灯。根娣看见了说:“咱家老大又要弄啥新花样,这是放电影还是耍猴戏?吃个饭还有那么多花头,又是圆桌子,又是拉电线的,还要指明在院子里吃。”
根孝有些明白根善的意思,小时候,石仓山上刚接上电灯,也是夏天,仁婆婆就叫根孝把电灯拉到屋外,三件房子成一个横平面,两边侧房场舍正好兜成一个长方形,一家人在院子里吃晚饭,抬头可以看见星星月亮,星辉很炫,每一颗都发着硕硕星光,连酒杯里装满了闪闪光影。仁婆婆遇到高兴的事,会拿出仁公公留下的镴酒壶,烫热了,倒上一小杯,慢慢饮,眼里看着二男一女,仁婆婆有苦也没有当面说出口,儿女们见到的更多是仁婆婆的笑声,一个母亲所能带给儿女们最大的欣慰也只剩下脸上的笑容,她时常摸着根孝的头,对根孝说:“孝呀,以后娘老了,你管哥哥妹妹吗?”
根孝说:“管。”
仁婆婆把根孝当成了宝,几乎有了吃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根孝。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寻常百姓人家都是这个道理。根娣贪嘴,有次偷偷一个人吃了半碗煎豆腐,被仁婆婆知道,当场一顿打,根孝求情说,煎豆腐他也吃了一块,仁婆婆这才罢手,气呼呼地说:“你们两个小东西是活活想把娘气死。”
根善去劝,仁婆婆反而把矛头扔给了根善。责怪道:“我在地头,你这当老大的在家怎么看弟弟妹妹的,这幸好是偷吃了自家的东西,要是跑到别人家去偷吃东西,被人知道,叫娘怎么抬起头来。”仁婆婆一辈子想留住他男人交代下来的清白,包括历史问题,他身上没有资本主义的毒瘤,在石仓山,老杨家是清清白白的人家,没有坑过谁,也没有压迫过谁。
每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根孝就想起小时候围在母亲身边的点点滴滴,一家四口人剥豆子,或者剪草药根须用棕榈叶子绑成一小捆之类零杂活,有一次拔秋,康叔送来一个西瓜,三兄妹围着娘啃着西瓜,这瓜好像甜到了心窝子里。而自己的老娘一块瓜也没有动,就看着儿女们吃得只剩瓜皮。
不是那只西瓜的甜让自己彻底难忘,而是一家人围着圆桌子里团团圆圆的景象让他回味,根孝想,估计阿大估计也是这个意思吧。
今晚的月色很好,接近滚圆了,应该快到十五了吧。
根孝问玲子:“农历今天是什么多少号了?”
玲子摇摇头,炳权在一边答道:“二哥,十一了,又快月半了。”
根娣说:“你怎么记得这么清爽,以前看你这个大干部,整天忙这忙那的,连个儿子的生日都记不住,今天倒是特别。对答如流了。”
炳权说:“每天起床就是撕一张日历,看多了,也就记得起了。”说完脸上浮现出一丝沉落地哀怨,或是不心甘,或是不公平。
这些微妙的神色让根善看到了,根善心想炳权身上的病,就劝着说:“这日历一年厚厚一刀呢?撕完了再换上一本,这日子长着呢,妹夫的记性,怎么可能会记不住日子呢?”
根娣说:“他就记住一些闲事,什么这个科长那个主任家里的一些屁大的事,他倒挺上心,嫌脑子用不够,还用本子记着。”
根善瞪了一眼。:“你住嘴,叽叽喳喳的,吃个饭还堵不了你的嘴。”
哑巴女人和玲子把菜移到了圆桌子上,满满一桌子,玲子还是夸着哑巴女人说:“大嫂的手艺真好,大家都看看,煎炸烹炒烩,件件都会。”
根孝又重复了一遍:“要烧菜,你还真得跟大嫂好好学学,你们上海女人做出来的菜,放糖太多,跟味精一样撒,吃什么都是甜腻味。”
根善一听,上海人,果真是余情未了。上一个上海女人还是仁婆婆好说歹说劝下的,中国这么大,偏偏就选上海小娘,你杨根孝脑壳里是不是只存了一根筋,找不出第二条路了,真是奇了怪了。
炳权说:“二哥,各地菜肴有不同的风味,我就喜欢吃糖醋排骨,玲子,有时间你教教你的大姑子,饭菜都是一把酱油一把盐,电饭煲里焖出来的。”
根娣说:“蔡炳权,又嫌弃我不会做饭了是吧?当初后山岗岩洞里偷吃煨六谷,还不是我又掰六谷又生火,你那时候怎么吃得津津有味,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
炳权说:“没有那个意思,就是你们姑嫂之间要多交流交流,女人们在一起交流,还不是厨艺为准,你这一张嘴,整天吃枪药一样的。”
根善笑了。对根娣说:“就你这不像爹不像娘,像天王老子的脾气,也亏得人家炳权有个好性子。现在交代了当年偷六谷的事情了吧,娘还袒护呢!我们家根娣干不出那种跟后生一起丢人的事情。”
根娣噘着嘴说:“轮不上他们来嚼舌头,我自个找对象要他们来管,再说了,掰的六谷都是咱自家地里的,关他们什么事情。”
根善说:“奇怪了,我们兄妹三去掰六谷的时候,问你这六谷怎么少了,你不是说,野猪拱了,刺猬咬了,敢情你自个就是那下黑手的野猪呀!”
根娣绕到根善的后面,搂了脖子,忽然冷不丁掐了一下根善的耳朵。:“拐脚老大,我是不是你的亲妹子?”
这个行为,小时候根娣在家的时候,经常跟根善做。那时候,兄妹三人抱着一团窝,根娣和村里人拌了嘴,吵到家里来,根善就帮忙说好话,根娣一听老大胳膊肘向外拐,就等事情过去了,冷不丁绕到根善后面,揪了耳朵就跑。
根善回想起来,又好气又好笑。今晚围坐一团,根娣也快五十岁的人了,心里还想着这些,根善想,毕竟是一奶同胞,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根善捂着耳朵起身,骂道:“小娘鬼,这下手是越来越重了。”
哑巴女人和玲子在一边笑着,笑得前仰马翻的。
根孝说:“你们就会欺负阿大老实。”
根娣说:“咱家阿大会被人欺负,这心眼跟米筛子一样,处处都是窟窿眼。”
根善见桌上的饭菜也齐全了。动了筷子,招呼大家吃饭。
打开了灯,飞蛾子,草蛉子见了亮光,火速围了过来。像是来恭贺这一家子在一起团聚的日子。不一伙儿,众人这才意识草丛里的蚊子也倾巢出动了,在耳边嗡嗡,不时骚扰身体每一个部位。
根善对根孝说:“阿小,你这别野怎么比咱老家石仓山还要野?石仓山上现在也没有这么多的虫子!”
根娣嘟着嘴,撩起胳膊,指着被蚊子咬起的痉块埋怨着:“阿大,啥别野,人家这叫别墅好不好!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现成在屋子亮亮堂堂不吃,非要搬到院子里面来,黑灯瞎火不说,这一亮灯,还没有开席呢,倒事先让蚊子喂了个饱。”
根孝问玲子:“家里有花露水和驱蚊药没有?”
玲子进了屋子,翻了半天,找出一罐杀虫剂出来,刚要喷,被根孝止住了。
根孝说:“你这一扫,蚊子倒是干净不少,我们几个也要跟着熏倒,要是有艾草就好了。”
小时候,整个石仓山防蚊都用艾草。夏天月上东山岭的时候,家家户户在自家院落里铺开桌子,必先围着四周点一圈艾草,空气中立马透着缕缕清香,整个横水烧起来,就好像蒸笼开了笼盖,冒着热气,香飘一地。
杨家这些事一般都是根善做的,采来艾草,晒干了,盘成一个圈,放在屋子下面,仁婆婆补着衣服,或是纳鞋底,根孝在一边做功课,根娣呢,满院子找萤火虫,红娘子,抓到了放进棕榈叶子编出来的笼子里,编笼子的棕榈叶编得不紧凑,故意留着缝隙和口子,萤火虫放进去,聚在里面一闪一闪透着亮光。
说到艾草,哑巴女人真得随即从背篓里找出了两团艾草,点燃了,根娣接了过去,四下熏了起来。又问根善:“阿大,你怎么想到带这个。是不是又是事先想好的。”
根善说:“你们现在喷药水点蚊香的,都掺杂着化学成分,这蚊子会熏死,人闻着了,肯定也有害,妹夫身体要恢复,所以我就带一些来。”
炳权显得有些感激,说:“我这身子骨还让大哥心里这么惦记着,这怎么过意得去。”
玲子看着根善,有一种崇敬的目光,或许她看到了山里人的质朴,更多的是那一种超越一切挚爱的亲情,哪怕是小到针一样的细节,都会记在心里,她有些羡慕,走到根孝身边,对根孝说:“老杨,让大哥在家里住下吧。”
根善听见了。说:“不住也得住你这里,这月黑风高的,想回去都回不去了。”
根孝说:“大哥,玲子的意思是说,别回石仓山了,家里空房子多,你和哑嫂嫂就搬来,你同意的话,我抽空就去装东西。”
玲子说:“那些家具啥的,我来准备,不用回山里去装了。就是要装,也挑些紧要的就是了。”
根善埋了头,抬头又看了看哑巴女人。哑巴女人没有反应,根善喃喃地说:“先吃饭,这事合计一下以后再说,以后再说。”说完又招呼大家,:“吃饭,光在这里瞎叨叨了,来,根娣,你先吃个大虾。”
一家人终于动了筷子,根娣往根善碗里夹了一块蹄髈上的大肥肉,又给哑巴女人夹了一块。哑巴女人推迟着,根善说:“吃着,吃着,这根娣夹给你的,你就更应该吃得。”
也是,哑巴女人进了杨家的门,没少受根娣的排挤,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屋里出了小差错,都怪怨到哑巴女人身上,要么就是根善对根娣太宠了,根娣和根善年龄差了将近十岁,小时候,仁婆婆去做活,都是把根娣扔给根善照看,根善怕根娣哭鼻子找妈,折来一张棕榈叶子,编个蚂蚱,或是鹤儿,或是小篮子,或是“洛洛宝”,洛洛宝就是一个空心的四方体,里面装进一粒小石子,封了口,用手一甩,发出小石子“洛洛”的响声。当根娣长大了,自己整天粘着的大哥被一个哑巴女人抢了去,女人嘛,心里多少都会产生一些醋味。
根善见桌子上还缺少一些庆祝的东西,就问根孝:”阿小,怎么没有酒?”
迟玲笑笑说:“光忙着搬桌子了,竟忘了,有有,我这就去拿来。”
说完拿了一瓶芝华士出,给根善倒上。根善看着像药酒,示意炳权也喝点,炳权摆摆手说:“大哥,我还是老实点,听医生的话。”
根善给根孝倒上了半杯,根孝说:“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见酒就晕头。”
根善说:“小东西也是这毛病,原来在这里找到了根,不像老子像他叔叔。”
根娣直接把酒杯伸了过来。:“阿大,我来陪你喝。”
玲子说:“姑姑,这可是烈酒,你也进得了口。”
根善说:“她呀,酒里加了敌敌畏都能喝下去,以前娘酿好了酒,还没有起酒花呢,她就开始偷着喝,等娘发现酒少了,就责问我,善,你要喝酒就当面喝,男人喝酒偷偷摸摸的干啥!我心里嘀咕着,我最多用调羹舀一勺子,这老娘又不是火眼金睛,怎么会看出来?后来我在门后面猫着,好家伙,你猜怎么着,根娣他用小碗舀着当茶喝,怪不得一缸酒几天功夫就少了一圈。”
众人笑了起来。根娣说:“咱石仓山的女人怎么说来着,开口能喝三两三,咱妈就会喝酒,投胎石仓山,哪有不会喝酒的道理。”说着给哑巴女人也斟上大半杯,哑巴女人也不推让。玲子见了,举起杯子说:“嫂嫂和姑姑都喝,那么我也来一点,助助大家的性子。”
花匠老嬣端来了清蒸石鸡,不用多余的调理,只用了雪菜汁。石鸡这是志龙送的,雪菜汁是根善带来的。
根善叫花匠夫妇一起坐下吃,花匠夫妇觉得自己是外人,推辞了,根孝开了口,:“老单,家里家外辛苦你了,你别把自己当成是外人,就陪我大哥喝几杯。”
花匠夫妇这才挨着坐到了桌边。
根善给花匠倒了一杯,说:“老兄弟,我也没喝过这写着蝌蚪文字外国酒,咱们尝尝。”
根善喝到嘴里,觉得没有啥味道,当酒钻到脖子里,酒劲才上来。就说到:“这外国烧酒就是比不了咱们中国白酒,咱们的酒是舌尖有酒香,齿间留芬芳。这外国烧酒,是喝进嘴闷声不响,喝到喉咙里才开始烧得慌。”
根娣说:“喝不惯就全给我。”
根善把酒一藏,对根娣说:“这酒我要留着,还要派上大用场呢!”
至于什么用处,根善心里早就有了打算。志龙叫他做媒,他要把这酒带到志龙的婚宴上面去,好炫耀一番。另外,根善心里永远有这个理,吃人家嘴软,人家志龙送了石鸡,这酒呀,就当是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