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培伦就叩开了根善家的门,又是发烟又是提着一个大猪头。根善问:“不过年,不过节的,提着猪头干什么?”
培伦答:“根善伯,你不知道,现在饭店里的客人嘴皮子刁钻得很,吃肉都要里脊、五花、排骨,这猪头无人问津,扔在冷库里大半年了,我爹说根善伯你喜欢吃猪头肉,这不,顺手给您捎的。”
根善也不客气,拎到灶间,叫哑巴女人烧水看茶。
培伦推了,说:“店里忙,还是看羊要紧。车还在山道上停着呢。”
根善领着培伦到了羊圈。雄赳赳的头羊一见了生人,领着羊群躁了起来,扯着脖子“咩咩”叫着。培伦不认得头羊,他的眼里只有一腿丰硕的腱子肉在羊圈的围栏前跃起,浑浊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他看,培伦用手去摸,头羊一侧脑袋,柔软的羊胡子掠过培伦的手,亮出锋利的犄角。培伦表示不服气,呦呵了一声,判断着,性子烈的家畜,身上的肉板一定结实。于是拉过根善的手说:“根善伯,就杀这头,这家伙还第一个聚众抗议呢?我替你清理了门户,以后你也好管理。”
在培伦的眼里,羊本应该就是一种温驯的动物。有草就啃,有奶就下,有崽就生,有肉就食。而根善家的羊被根善养成了精,喜欢登上石仓山顶的娘娘峰去啃蕨菜,喜欢喝溪口坑两对山之间陡峭岩壁下那潭泉水,几丈远的山涧,噌噌噌没几步就跃了过去,这归功于这只头羊领的好道。根善放出去的时候,只顾自己坐在岩崩顶上晒太阳,抽香烟。他把所有的指挥权都交给了头羊,要是头羊领好了道,羊群里的羊都吃得肚子滚圆,兴高采烈,活蹦乱跳。回到羊圈里就给头羊开小灶,喂豆饼。要是啃了庄稼和花木,也只罚头羊,一顿皮鞭子。几年下来,头羊也争气,跟他混吃喝的羊儿每头都长得身形如彪,亚国见了说根善养的不是羊,是鹿。根善自个的评价,也不是羊,是猴,一群上蹿下跳的猴。
根善见培伦要杀头羊,轻蔑地笑了起来。:“你想杀它?它的地位比老子还高,你就不怕造反?”
培伦铁了心,对根善说:“根善伯,是你舍不得吧!你让我自己挑,我肯定挑个健壮的,再说了,杀鸡看冠子,杀羊看蹄子,我多少也是石仓山出去的人,这点我懂,你看这对羊蹄子,双节棍儿棒子一样粗,一看就是满山跑,我也不亏你,多出一块钱一斤,你看行不行?”
根善摆了摆手,对培伦说:“我是主家,你是买家,按道理说,我这个主家应该依着你买家。培伦呀,你跟你爹比起来,你还是差了一截,实不相瞒,这是羊圈里的头羊,也就是老子的“羊司令”。你选羊的本事是你爹教的,这一点不假,我想你爹也跟你说过,不屠老牛食其肉,不宰家犬严冬烹,不杀鸡婆强待客,不戮头羊奉祖宗。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再说了,我把头羊宰了,我拿什么领道放牧?”
培伦欠了欠身说:“根善伯,这里还有这么多的道道呀!头羊您老也不早提醒,藏着掖着尽拿一些老辈子的话来唬我们后辈人,要是真做错了,还不知道错在哪里?那不是冤死了人。您老费费心,前面多指指路。帮忙给挑个二羊行不行?开门做生意,您老也知道,最怕客人嘴皮子说你货不真,价不实。”
根善心里还存有一百元假币的芥蒂,想起来心口就有点不爽快。尽管培伦说一箩筐的好话,也显得有些不情愿。一来,今天事先和哑巴老婆商量好了去医院看炳权,自己有事情要忙。这是根善的规矩,定下来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失约放鸽子的事情,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二来,生意人越是嘴巴喋喋不休像朵花,分分厘厘掐算得就越精明,这点随他爹亚国,有一年石仓山黄豆大丰收,家家户户过年磨豆腐,亚国家足足磨了七八斗,别人家年过完了,豆腐也吃完了。即使吃不完,也馊了喂了鸡鸭猫狗。等二月龙抬头,家家户户背着饭包忙着撒秧子,在地头歇脚吃饭的时候,亚国竟然从饭盒子里掏出一块黑沉沉的豆腐来,吃在嘴里咸咪咪,臭烘烘的还挺带味。姑嫂们问亚国怎么变的戏法?亚国慢吞吞地说,我就青砖缸里舀了一勺咸齑露,搁在冷饭筲箕里。
培伦嘴里说的是帮忙挑,挑好了自然最好,万一挑不中,生意人指不定嘴上会冒出一句“托相信,搂干净。”
于是根善对培伦说:“这选羊的技巧,你爹都说给你听了,我哪有你们后生眼力好,除了这头羊,你尽管放开手脚挑。”
培伦围着羊圈走了三圈,又看中了一头大白羊。扒开门上前去揪羊犄角,往外拖。大白羊也不甘示弱,盘住了腿后退着跟培伦较上了力,快出围栏的时候,培伦手一松,谁知羊头一扭向上一顶,撞了培伦一个踉跄底朝天。
根善去扶住,培伦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冒着汗,指着大白羊气喘吁吁地说:“厉害个,就这头了。根善叔,大秤拿来,过过秤好算账。”
根善瞄了一眼说:“不用秤,六十五斤。”
培伦有些不信,说:“根善伯,你的眼睛又不是X光,这骨架都凸出来了,哪里会有六十五,我估估,六十斤都悬。”
根善说:“一斤草一斤料,多大的羊身上长多重的膘。我养的羊多少斤两我心里有数,要秤没有,不信你杀回去慢慢秤,少一斤我搭一斤送你。”
培伦见根善说得斩钉截铁,掰起手指头又算起账来。:“毛羊十八,乘以五等于九十,乘以五十等于九百,再加十斤一百八十块。总共是~~~?”
根善随口答了出来。:“一千一百七十块。”又笑着指责培伦,“你这个老板当的,还没我只读了二年书的文瞎子算得快,按廿块一斤算,六十斤等于一千三,减去零头一百三十块,不就算出来了,还嘀嘀啵啵绕了一大圈。”
培伦不好意思摸摸头,从皮夹子里抽出五张红币。称许地说:“根善伯,你要是多读几年书,我看云坛殿门口摆个测字算命摊绰绰有余。”又把五百元钱塞到根善手里,“老规矩,先付定金五百,麻烦根善伯今天杀好下午托人给我送来。”
根善接了钱,朝着敬爱的毛主席的水印对着光线看了好几遍,又摸了好几遍,有没有糙啦啦的手感,生怕又错了。一听培伦说得滴水不漏,心想你小子是把你老爹亚国的精打细算继承得更胜一筹,又不好指明了,只好笑着说:“大噗厮,杀好了送上门给个毛羊价钿?我看不用这么麻烦,我直接用绳给你栓了,你牵着走。自己养的,虽说是只畜生,卖了钱也不归我管了,这捅刀子放血,烧滚水褪毛的事,我还真下不了手!”
培伦听出了味,也笑笑:“整个石仓山都说侬个拐脚老头手头有把铁算盘,铜钱眼子紧。再加你一百元辛苦费,算生羊肉价钿,您老这下心满意足了吧!不过羊心羊腰子羊肚还要麻烦您要给我送来,其他肚里货就送给你了。”
根善掏出一根利群烟递给培伦。说:“大噗厮,你派头大弗过,除去羊肚羊腰子,剩下一面盆的羊血一堆烂肚肠,加起来没有二十块钱,你要全部打包走。”
培伦见在根善面前占不了上风,赚不到半丝便宜话,赶忙堆笑:“根善伯,做事体还是要您老一辈照顾我们小一辈,我这张嘴呀,有时候没个轻重,我爹没给我按闸刀,说错了,你可要严肃批评,批评越重,进步就越快,对吧?不过这羊肉的事情,您可要帮我抓点紧,夜里大排档都等着呢,都说您老养的羊有嚼头,肉质鲜美。”
根善一看服了软,问道:“这么急,今天就要?”
培伦点了点头。
根善说:“这倒好,火烧眉毛根,事体都扎一堆了,我妹夫在医院躺着,我和你哑巴阿姆商量好了,今天上医院去看姑丈。晚了点就要误车。”
培伦抬头看了看天色,说:“要不这样,根善伯,你看行不行?你赶赶手,把羊杀倒,我来做下手,等羊送到我店里,我再开车送你和哑巴阿姆去医院。可行得通?”
根善望着培伦,想想大清早跑一趟山里,就为做些生意忙里忙外,再说了也是一条山涧水喝大的孩子,兴许人家也是上了当,不知道这一百元假币的事情,事情又想得那么周全,拍了拍培伦的肩膀。:“你是买家,主家随买家,不过你刚才的安排,真像你爹,落雨编席,天晴晒谷,看菜吃饭,一样不错。”
话一落就连忙叫哑巴老婆拿出三角尖刀,朝磨刀石上蹭了几下,灶上炉子里的水也开了,哑巴女人捧出大木桶,叫培伦灌满了一半凉水,再浇上一半滚水。
根善杀羊,先顺着羊的脖子摸到羊的喉管,尖刀只开一个口子,羊儿也不折腾,刀进血涌,倒地蹬几下腿,便大功告成。哑巴女人见了,给培伦拿了副胶皮手套。培伦倒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隔着手套还烫得嗷嗷直叫。
哑巴女人笑了,倒了杯茶,示意让培伦坐着。
根善说了句:“现在的后生肉皮真是娇贵呀!”
培伦显得有些小尴尬,赶忙递香烟过去。
根善叼着香烟,开膛剖肚,两只手在半滚水间上下游动着,牲口桶里的热气正好扑到培伦的眼镜片上。培伦摘了下来,用袖口一擦,重新戴上,发现山涧边的水雾慢慢升起,正好淹过灶间的炊烟,形成一道乳白色的水烟墙,在朝阳的映射下,挂起一道虹。
哑巴女人第一次跟着根善进县城,觉得什么都很新鲜,见什么都要咿呀上几句。根善也搞不懂,培伦倒是好心,哑巴女人指什么问到哪里就答到哪里。
根善很少带自家女人出门。前些年,乡里还没有拆并的时候,去赶集,就是说好了一起出门,到了集市,也是根善拄着拐在前面走着,哑巴女人隔几步在后面跟着。根善怕别人说闲话,俗话说老牛吃嫩草,到根善这里,就成了拐脚看羊佬啃嫩芽了。倒是最近几年,哑巴女人四十出了头,根善也近六十挂了零,根善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下山到镇上也问哑巴女人一起去不?哑巴女人知道根善老了,羊也赶不动了,每次问她,她就指指羊,意思是说,家里不能少了人,羊还要有人照看着。
金虎一天天地长大,哑巴女人也习惯了和根善在一起的生活,根善干不了的,她就多干一些,村上说闲话的人也少了,按辈分来算,对这个哑巴阿姆也越来越敬重了。
培伦径直把根善夫妻送到了医院门口,下了车,培伦说:“根善伯,住院部在后面六楼,你问一下医生,会告诉炳权姑丈住哪里?”
根善总觉得自己少做了一件事,想了想,才想起忘了取钱,给炳权看病的钱。就问培伦:“最近的信用社在哪里?”
石仓山人都知道根善一有入账第一件事情就往信用社跑,兜里留不住钱。要么信用社里钞票能生儿子,要么怕半路强盗抢了去。
培伦也是这么想的,笑着说:“根善伯,这口袋还没捂热就要放银行呀,银行他又跑不了。”又把皮夹子掏了出来,跟根善算起了账。“羊也杀好了,六十五斤,订金伍佰,再付八百,钱货两清,互不相欠。”说完又数了八张,递给根善。
根善也不客气,一把接过,又是一张张对着太阳光线检阅着敬爱的毛主席的音容笑貌,确认无误之后,掏出一块折得方方正正的手绢,打开了,递过去一张五十。
根善说:“找三十。”
培伦没接,拉开车门说:“算账呀,我算不过你。根善伯,我阿爸说了,要你的羊要付脚钿,这算是脚钿了。”
根善依着车门说:“你这算得又是啥糊涂账,羊肉你自己去拉的,还算啥脚钿?这样说我还要付你油钱了。”
培伦说:“根善伯,您老就别客气了,赶紧上车,我带您去存钱。”
根善想想一百元假币的事情,也不多推让。嘿嘿笑了一声。:“那就辛苦你了。不过,你今天猜错了,不是存钱,是取钱。”
城里的信用社和镇上也不一样,根善趴在窗口朝里望了老半天,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片的后生埋着头眼睛都不瞟一眼。头顶上“叮咚”喇叭一响,明明根善排在前面,反倒让后面的人拿着小纸片都给办了。根善有些光火,喝道:“看弗起我们山里人呀?等了半天你也答我一声,银行是你家开的?。”
眼镜后生这才把镜片一抬,仰起头蔑了一眼说:“你先挂号排队。等号子叫到你了,就能办!”
挂号,根善的脑子里面,上医院看毛病才要挂号,他以为眼镜后生在羞辱他,言外之意是说脑子有病,在无事寻事。于是喉咙更加滚胖,“我是来取钞票的,又不是看医生,挂什么号!”
来了个穿制服的后生,见根善在柜台吵吵嚷嚷,过来询问:“出什么事情了?”
根善一看,这身制服和派出所穿的衣裳有些相似。仗着自己没错,也不惧眼镜后生。壮着胆说:“你是警察同志吧?你给我评评道理,我是来取钞票的,他不理我也就算了,还叫我去挂号,我又没有生毛病,你说说我应该挂那个科?”
穿制服的后生也不搭理根善,哒哒踩着大头皮鞋走到入门口一台机器旁,拿了张卡一划拉,机器上面有一道小口子,从里面吐出一张小纸片来。穿制服的后生把小纸片扯给根善,又指着一旁的几排铁椅子,示意根善坐在那里等着。根善这才知道弄明白了整个挂号的过程,心里又琢磨开了,这县里的信用社就是比镇上的信用社先进一些,起码还让人坐着等着,不像镇上的信用社,开着一排窗口,连张长凳子都不放,跟上食堂打饭没啥两样。不过这庙越大,塑出来的菩萨卵也大,我是来存钱取钱的,又不是欠钱的,一个个脸板得像开棺材铺子,拉长了像苦瓜。这点还不如镇上信用社那个小娘,起码镇上那个小娘还会叽叽喳喳麻雀佬儿跟你说上一堆话,心情好的时候,嘴皮子也活络,冲谁都带一句,再来呦!再来呦!
哑巴老婆帮根善理了理衣角,指了指根善的鼻子又摇了摇手,意思是说根善失分寸了。拿了根善手里的小纸条,对着上面的数字,看着窗口上翻出来的数字。根善这才明白了,数字对到那里,大厅里的喇叭就报到那里,再拿着小纸片走到那里,这就是排队了。
轮到根善的时候,窗口正好指向了那个戴眼镜的后生,后生从椅子上站起来等他,接过根善手里的纸条,一鞠身,才坐了下去。这一点比镇上信用社的小娘好得多,那小娘,纯粹要看她的天色,心情好的时候,伯伯阿叔大爷一通喊,要是跟对象拌了嘴,蹬了腿,脸上也挂着乌云,多问几句就打雷,说不过就落雨。
眼镜后生问根善:“老师傅办理什么业务?”
业务一词,根善还一时无法理解,根善给听成了猎物。顺着嘴说:“你这里有啥猎物?獐子还是兔子?”
眼镜后生也不恼,嘴边划过一丝笑,摇了摇头。又对根善说:“老师傅,银行又不是菜市场,您听错了,这么说吧,您看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根善这回听明白了,这城里人说话水平就是高,明明是我找你取钱,他却反过来说,帮我做点什么,这一句话让根善的心气好了许多,掏出存折递了过去。问道:“劳驾帮忙看看里面存了多少钱?”
眼镜后生输了存折号,问根善讨了密码。对着电脑里跳出来的数字答着:“一共是五万九千三百六十二块五角四分。”
根善显然不知道电脑有这个功能,暗暗夸这后生有些本事,不像镇上信用社的小娘,问到就只会答个大概,七百多八百差一点,从来就没有个准数。根善又问:“满六万要存多少钱?”
眼镜后生说:“存七百,找你零头六十二块五角四分。刚刚好!”
根善愈发佩服后生的计算能力。这一点也不像镇上信用社的小娘。同样的题目,那小娘倒搬出长算盘哧噗哧噗要滴滴答答打上半天。几角几分讲得清清楚楚。
根善递了七百给后生,对眼镜后生说:“先存后取,满六万取两万。”
眼镜后生接了钱先给根善一些零头,又递出两捆大红币。
根善问:“这里是两万?不会错。”
后生说:“老师傅,不相信,我点给你看。”拆了扎在上面的封条,抬手放进工作台上的小电盒子里,小电盒子把钱从一头吞了进去,向后沙沙地排队一样又从另一端吐了出来,上面有一排红色的显数器,钱过多少,那数字就跳出多少。根善仔细一看,那小电盒子有些眼熟,想起来了,前几天的一百元假币就是这种电盒子报警才触了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