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晌午,亚国背了锄头到花木地锄草,见桂花叶上起了虫斑,就问根善来借喷壶。亚国早早不住石仓山上,搬到了山下的溪口镇。山上的茶山竹山也砍伐出一大片山地,种上了花木。这些年,房子的价格火箭一样上蹿,各处的花园小区越来越看重对绿化的建设,山里人种花木的经济效益比种茶叶毛竹来钱来得快。根善也想种,但是毕竟腿脚不方便,向阳山坡都是有一定的陡度。哑巴老婆也想种,但是根善心疼老婆,不想让她一个女人忙活。后来还是老朋友亚国给两口子想了个办法,对根善说:“根善哥,你要是真想种,你就孵小秧苗,我叫我认识几家种秧户都来你这里拿苗。”
于是根善在屋后的自留地上开出一片小秧苗圃,一年下来,也有四五千的收入。
亚国进门就问:“我家大噗厮叫你送羊肉,价钱给得还好吧?”噗厮是石仓山人对蛤蟆的叫法,形容一个人老实,趴着地上一动也不动。石仓山人家里养了两儿子,一般人家都是阿大老实,规规矩矩,阿小皮实,蹦蹦跳跳。取个贱名好养活,阿大叫成了“大噗厮”,阿小叫成了“小猢狲”,猢狲也就是猴子。
根善心里一咯噔,提起卖羊肉的事情,倒不是肉痛少了一百块钱,而是在信用社让他脸面扫了地。强于亚国来问,只好应着:“还好,还好。”
亚国说:“我说嘛!你根善拐脚养的羊肉,肯定满山跑,挂不得半点脂肪。下次再叫你送,脚钿总要他多出点。”
根善对亚国笑笑:“以前过年入冬才有客人买羊肉,这六月夏天买这么多羊肉也有人吃?”
亚国说:“根善哥,你不晓得,现在后生家喜欢月亮底下喝啤酒吃烧烤,烧烤侬弗晓得吧,就是搭着一个火盆子,下面架上炭,上面隔上铁丝网,羊肉削成一片一片的。这边烤黄了换一边再烤,乱七八糟的调料粉扎上一点,大噗厮要买正宗羊肉,我就说,这五岙山头,除了你根善哥,谁还养满山跑的山羊。”
根善发了根利群给亚国,“现在的后生,六月夏天架炭盆,脑瓜子没被门板夹过?热也要热死人。”
亚国说:“是呀!我们后生的时候,是吃不饱才半夜三更架了瓦片煨六谷,还怕生产队知道。现在的后生,鬼都不晓得刮哪门子风?大噗厮做点小生意也三天两头发痧,不过话又说过来了,只要孩子们肯做事情肯吃辛苦,阿拉做老的该支持的还要支持,比不上你们家金虎,坐大办公室当大经理。”接过烟,瞅了一眼又笑着说,“你看看,香烟烧得也好起来了!”
根善说:“我哪舍得,都是小猢狲拿来的。”
亚国说:“根善哥,六十好几了,就想开了想明白点,是应该享享福了,又不欠他们的,养了这么大,养儿防老,要是再拿来,别不舍得,管他花多少钱,统统收下吃掉。”
根善笑笑,把喷壶递给亚国,又从角落头找出半瓶农药。
亚国背起喷壶。:“还是你根善哥算盘打得好,做事情一样不落下。我差些忘了,大噗厮问我讨几株六月霜泡茶,不晓得侬有没有?”
根善答:“有,有。等一下你除完虫,我叫哑子给你准备好。”
亚国不好意思鞠了鞠身。“三天两头麻烦你,高抬弗过。”
宁波人得了别人的好,总会说“高抬弗过”这句客气话,“高抬”是交代的意思,没办法交代了只能说人好话往高处抬,“高抬弗过”也等于到了没地方感谢的地步。
根善听了亚国的客气话,倒是大方起来。:“多年老兄弟,这么点小东西也会客气半天,亚国,你可真见外。”
根善见亚国忙着锄草,心想哑巴老婆他爹坟头的野草有些时候不锄了,也一定疯了地长。盘算着今天手头上没有什么农事,就拉上哑巴老婆去坟头看看。哑巴女人这辈子有一天的日子不会忘记,一直烙在她的心窝子上。这一天也就是他爹烧炭佬走的日子,举目无亲,无人收拾,要不是一个拄着拐的男人帮她走失的娘收拾了这个残局,他爹死了连个安身的葬处都没有,更不用说有一座每年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墓地了。因为这个日子,哑巴女人结识了根善,又因为根善隔个一月都要上墓地培土刈草,让她攒足了根善对她一辈子的好。
大柴山如今也变得光秃秃的,原先的柴山东一块西一块被人剃了头,种上了花木,只有靠近岩丛的生地,草木野藤蔓延,哑巴女人的爹埋在那高凸的岩丛上面,坟前有几棵橡树,原先是凸显不出来一点点优势,道也不好走,如今周边伐去了灌木丛,远远地一眼就能望见,也只有这片高地,村里人不会砍伐,只会修整,因为这里躺着都是石仓山的先人,高坡向阳,坟茔凌乱地散落着,每一座坟茔都修葺房子那么精致。外层垒起半圆形的拜台,正中铺着长方石板,有的特意放着一座香炉,旁边还有烧纸钱的焚烧桶。根善父母的坟墓和哑巴女人爹上下隔了一座高坎,两座坟墓都是打扫得十分干净。
别人家的坟头一年最多打扫两回,不像根善,放羊经过就要收拾一些,弄得坟前连巴掌大一块乱石都不剩,更不用说野草成片没了坟地。按理说,哑巴女人的爹只是个外乡人,进不了石仓山的祖坟地,那时候,一般只能在溪口坑下面的豺狗湾挖个坑草草掩埋了,那里是石仓山人的义冢地,专门放置半路夭折的婴童和孤魂野鬼的场所,根善把哑巴女人的爹埋进大柴山的时候,仁婆婆也不依,说根善:“你做好事也要有个头,村里祖宗立下的规矩,你怎敢一个人揽下来做主。胡乱破了祖上的规矩。”
根善说:“地是咱家的地,就一块乱石丘,娘,好事要么不做,做了就要做到底,用草席子裹了埋进豺狗湾,果真让豺狼扒出来吃了,这不是更加遭天打雷劈吗?”
根善上午叫兄弟根孝打了薄棺埋下,下午村里辈分最高的周太爷就带了人堵了墓地,要根善挪地方,不然就毫不客气要当场扒坟,根善气上了头,直着喉咙对峙着。:“你们谁有能耐谁来扒,就不怕魂儿跟着你,一辈子不安生?”扒坟可是伤阴德的事情,周老爷只是气得胡子吹天,两边精壮的汉子谁也不敢上前一步。
最后还是村书记哉福作保,暂埋大柴山,等事后安顿下,取骨魂归故里。当时坟头就一小土包,这些年,根善修筑了拜台,还立了碑,也不知道哑巴女人爹,自己老丈人姓啥叫啥?只是烧炭的时候,石仓山认识他的人喊他阿二。所以墓碑上大多数都留了空格,只题了某公阿二之墓,落款是半子杨根善携甥金虎敬立。关于哑巴女人的名字,也留了一个大大的空格,写着一个女字,根善心里想着,这些个字,迟早一天他要填上。
夫妻俩回来的路上,碰见根娣在云坛殿烧香。根娣是根善的妹妹,当时根善和哑巴女人结婚的时候,村上谁也没有开口说闲话,只有根善的亲妹妹根娣抢先闹得沸沸扬扬,说什么一个瘸子搭一个哑子,这能过出什么样的日子?为了这句话,根善见到根娣就生气。根娣三句话不合,自个做主嫁给了当兵退伍的炳权。后来炳权当了国营厂里的保卫科干部,根娣也噱头起来,对这个残疾阿哥也懒搭理。根孝坐牢回来,炳权升上了镇政府的保卫科长,根善叫根娣想想办法安排个工作做做,根娣一副官太太的腔调:“阿大,老二是犯过错误有黑档案的人,叫炳权怎么向领导开口。”
这事根善气得逢人就说,她根娣不姓杨,姓牛。村里人问明明是你老杨家的闺女,怎么姓牛了?根善说,一,他的领子比我们家高,我们老杨家丢了他婆家蔡家的脸。二,我们家体积小,我们家羊圈里养不出这么大的活物,她自个就能占一个棚子。
哑巴女人还是撞见了根娣,见根娣脸上挂着泪,支了支根善的胳膊。根善假装没看见,吼了一声:“走了,回去烧饭。”
哑巴老婆比划个手势,说根娣哭着。
根善回过头,瞅了一眼,问根娣:“啥事?谁欺负你了?”
根娣这才吞吞吐吐地说:“炳权病了!”
根善说:“病了你上医院,求菩萨有啥用?”
根娣说:“去了。医生说了是癌,医不好了。”
根善这才明白,虽然这些年不太走动,想想根娣过去再有不是,也是一个娘肚子里钻出来的,如今妹夫到了这地步,自己也有些岁数,有些恨有些怨也应该散了,问根娣:“吃过饭了没?”
根娣说:“不吃了,炳权在医院还要人照顾。”
根善劝着说:“急也急不了这一时,许多癌都可以医好的,你先吃饭把自己身体养好才有力气去照顾炳权。”
根娣觉得拐脚阿哥说得对,哑巴女人在一边笑着又拉了根娣一把,根娣这才随根善到家吃了顿午饭。哑巴女人显得很客气,切腌肉丝取雪里蕻,菜园子摘了一大堆蔬菜,炒上了一桌子。
根娣说:“别忙了,我一个人哪吃得了那么多。”哑巴听不见,上下翻动的锅铲好像闪动的银月,日子是这样翻过去的,热度也是这样炒出来的。
晚上,亚国儿子培伦又托人来要半扇羊肉,根善鉴于上一次吃了一百元假币的亏,有些不情愿,堵在心口又不想坦明,对托信人奉了茶回了话,天气热,这半扇半扇地卖,还存半扇不好保质,又推辞自己腿脚不便,要羊肉叫他自己来宰。哑巴女人觉得根善脸上阴着,有失待客之道,而根善心里一直琢磨着白天遇到根娣嘴里说的事,一个人想了许久,根娣当年那么奚落自己,嘴巴里犟得容不下沙子,年年上石仓山祭拜父母也不上自己屋里来,等等不是。最后回想起老娘临走时候托付,善呀,你是老大,你做好了,弟弟妹妹才有个样。
睡之前根善拿定了主意,叫哑巴女人取来存折。说:“本来这里面的钱一部分给你寻娘家的费用,你不说我也给你备着,我腿脚不便,现在儿子大了,叫儿子陪着你去,你看咋样?”
哑巴女人不语,默认了。
根善说:“拿点酒,我想喝点。”
哑巴女人从食厨里取出一小碗通红的杨梅烧,夹了一碟煎豆腐,放在根善面前。
根善又说:“都说我一分钱瓣成两分花,这一次我也做一回主,大方一回,把所有的钱都花出去,跟你商量一下,你看行不?”
哑巴女人倚着桌沿听着,又想起中午还有吃剩半碗小炒肉,又端了出来。那挪动的肥臀,似乎已经证明根善对她承诺,根善让她听着,征求她的商量,是根善一直都把她当做最亲近的人,根善说道第一笔钱要用于给她寻亲,哑巴女人知足了,知足自己嫁给了一个比自己大十八岁的男人,她乐呵呵地在一旁看着根善发号施令,在这个家里,根善就是个男人。
根善说:“这第二笔钱,给金虎留着,这娃娃自己在外面赚钱找工作,做父母的多少也要多少留点钱给媳妇,免得人家闺女说我们山里人不懂事理,你说对吧?”
哑巴女人点了点头。
根善猛呷了口酒,顿了顿。说道。
:“这第三笔钱,炳权生了癌,根娣今天来,虽说是半路上碰到的,嘴巴上没说,实际上肯定缺钱,明天你把存的土鸡蛋装上一篮子,虽说以前她心气高,但毕竟我们是兄妹,我们拿些钱一起去医院看看,你看行吗?”
哑巴女人很乐意听自己老公这样安排,竖着拇指,转身把装杨梅酒的罐子端了起来,根善见了,随口又骂了句:“没头没脑,再吃就要醉了。”
哑巴女人一嘟嘴,自个取了个小酒杯,舀满了,放在自个面前。
根善也乐了,举起杯撞了一下杯沿。“今天本事好起来了,来,咱们碰个杯。”
黄灿灿的灯光下,夫妻俩会心一笑,宛若门前山涧里卷起的漩涡,卷着清纯的浪花,奔向通彻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