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天一夜，过了第二天午后，风停了，雨脚也变细了，沙沙地打在叶片上，山坳里起了一层薄纱般山岚，在整个村子里漫开了。
根善走到锁岚桥，桥外却是一片明朗朗的天。这就是锁岚桥的奇处，隔着桥栏里面的村子一番云雾缭绕，到了村口，云开风轻，连桥边上泡桐树上的叶片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正好应了锁岚桥的来由，这桥洞好像一道闸，一座卧在两道山梁间的石拱桥就成了一把锁。
根善听仁婆婆讲过，日本人打进溪口的时候，想进攻四明山，被三五支队在山侧背面的鄞江章水一带打了一次伏击，东洋鬼子心不死，地方上的伪保长贵校田螺当了汉奸，给东洋兵带路，说翻过石仓山可以直通铜坑雪岙，直插三五支队驻地。鬼子在山脚往山上打了一天的炮，才叫浙保烂眼前面开路，后面挂着膏药旗上山，石仓山里人都躲到云岩顶的山洞里，看着东洋兵乌压压爬上来，过了云坛殿，天公下起霍头雨，乌云密布，雷劈了震天响。东洋兵摸到横水村口锁岚桥边，眼前一片雾路关山，又听得村里面响声雷动，一下子“哐”的一声，像是几个汉子合力在上机关闸，忽然又“叮叮当当”敲打声，像是村子里有人在打兵器。
鬼子兵怕中埋伏，叫浙保烂眼前面开路，浙保黑皮狗刚走进竹林湾的山道，刮来一阵横风，毛竹脑头嗦嗦响，头顶上煞煞婆婆倒了一头水，两只黑皮狗吓得连连往山道外侧靠，谁知道脚下轰隆隆一声土方崩塌，两只黑皮狗连人带枪跌入几米高的山涧里，滚滚的山洪如一条怒吼的黄龙，发出喤喤地低吟，顿时不见尸首。东洋兵这才仓皇退了兵。
石仓山里人说是石仓山神城隍土地龙王四大菩萨一起显灵，保佑石仓山免遭屠戮，原先打算在锁岚桥边修盖一座大庙，塑上四大菩萨的神像，奈于桥头实在逼仄，于是在锁岚桥边单单修筑了一座土地堂，毕竟是土地爷塌了方，就把功劳全算到了土地爷的头上。
也有人说这是阎罗大王对恶人的惩罚，留下“天家一落雨，横水变地狱，阎王秉公道，恶人命收去。”的传说，这桥里面锁住的山岚是阎罗爷爷挂起的幕帘，落雨阴天就在里面审判恶人。志龙麻将说得更加离奇，说四川有个酆都，是北边的鬼城，这石仓山横水，是南边的鬼城，入口就在横水下面的龙潭嘴，那丈八高的岩崩，两面如巨灵神的斧头削过一样，陡直得落不下鸟停的地方。那天他摸石鸡亲眼看见岩崩中间开了一道门，无常爷爷拖着一根长锁链拉了三五个人进去，最后一个是撞岩下做篾匠的老陆筒，老陆筒不肯进去，被后面一个押送的毛面山鬼用钢叉戳进去的。那时候老陆筒刚去世，村里人听得汗毛凛凛。
根善一听就是造话，就嘲笑他。：“麻将佬，里厢在配筒子别十牌九摊，侬弗进去做个搭子？”
志龙麻将暴起青筋，指着根善喷着口水。：“都讲侬拐脚佬头脑活络，侬也有犯傻的时候，要真有牌九摊，那坐庄的肯定是阎王老子，钞票没赚到，性命倒压在里面了。”
至于谁傻？村里人笑得前俯后仰。
山涧里的黄龙咆哮着，不时的响声此起彼伏在山谷里回荡着。根善住在习惯了，即使是阎王爷真在里面审案，他也漠不关心，上辈子人说这锁岚桥头有灵气，推算着日子，又快到月中十五了，在土地爷的塑像前，划拉起一根火柴，点上一副香烛。
这件事情，仁婆婆从未忘记，现在到了根善手里，到时间了也成了习惯。
志龙夹了一捆青枫秧从山道上撇下来，看见根善，打着招呼。
：“拐脚哥，又烧香呀。”
说着把树秧苗往庙门口一扔，径直也拜了起来，口里也念念有词。
：“土地公公保佑我志龙，给我钞票多赚点。”
根善说了一句。：“麻将佬，勤力起来了，一停雨就去拔野秧了。”
见志龙跪在土地公面前，也不好打扰，拿起拐走出了庙堂。
志龙麻将在后面追了出来。对根善说：“拐脚哥，正好我也要去侬屋落，那天喝酒说得话算数，大石坎下面的青枫秧我给你拔来了，侬看看，这都快成苗了。”
根善说:“既然拔都拔来了，侬自己就开块荒地种上，这石仓山到处都有好地头，一顿酒，犯不着特意记在心上。”
志龙麻将倒又起了劲，较上了真，跟着根善走到院子里，一路走一路还嘴里不停嘀咕着。
：“我志龙会赌弗会打算，但我说出口的话从来不食言。”
说着，把树秧掼在廊下。见根善不领情，拔腿要走，嘴里又加了一句。
：“反正我今天给你放在这里了，要扔要种随侬做主。”
根善一看，这捆青枫倒是好苗子，杆子笔笔直，枝杈也不多长横枝，种好了能出个一等品，再看看志龙好歹也是一片心意，这露水还湿了大脚胖呢。虽说年轻的时候合不拢，喜欢斗个嘴，现在都到了太阳到西山的年龄了，也该收收性子商商量量过几天安生日子了，于是叫哑巴女人准备烧些点心，哑巴老婆从矮脚瓫撩出七八条臭年糕，切成同等均匀的薄片，放了猪油，炸得滋滋响，等到两边焦黄，又舀了一瓶子酒，细盐麻酱红糖用小碟子装着三小碟，端了出来。
根善说：“还没吃饭吧？”
志龙说：“来一趟吃一趟，又要欠人情，我回去自个做。”
根善说：“树秧也送到了，饭点也过了，这年糕也炸好了，你空着肚皮回去，半路上不骂我根善拐脚小气？”
志龙说：“侬根善拐脚半个土地公，谁骂你一声，侬三里路外都晓得，哪个吃得落这胆子！”
根善给志龙斟了酒，烧酒倒满了二两杯，就把酒瓶子收了起来。
志龙见了说：“上句还说你有分寸，这下一句你拐脚佬又做出扣扣索索的行为。就这么一瓶子烧酒，还要掖着藏着。”
根善说：“石仓山的老规矩，白日不喝酒，喝多了误事，要喝，这剩下的，你自个带走，夜里慢慢咗。”
志龙这才一把把酒瓶抢了过来，乐滋滋嬉皮笑着。：“那就先谢谢根善哥了，夜里大水隐落，这满山的石鸡爬出来，我哪里还有好好喝酒的闲工夫，你这点酒，我真好驱驱寒。”
根善说：“以往到了实在没有酒钱了才会半夜耘田一样出门，现在变得勤快起来了，是不是选举大会后小满村长给你脑子里又上了发条，整几天新花当时热？”
志龙笑而不答，神经兮兮侧过头对根善说：“根善哥，求侬帮个忙行不？”
根善觉得有些怪，以往开口一个拐脚，闭口一个瘸子。得了好处才千年来一句根善哥，这上一句还拐脚拐脚叫着，这眼乌珠一转，变成大名大姓恭恭敬敬的称呼，所以心里还是提防着为好。
根善说：“啥事？借钱呀，借钱没有，金虎买房我都没有钱。再说家里的钱都是你哑子嫂嫂把的关，我跟你说呀，这哑子扣得要死，我在她手里，就没有抽过高于五块钱的香烟。”
志龙说：“谁管你借钱了，你就别哭穷了，你根善就是有钱也借不出来。你那几个铜板，别人来问你短借，你还要打个折扣，我志龙来借，顶多三十五十。为了三十五十跟侬开口，我志龙还不如水坑石头缝里多摸半个钟头。”
根善这才放了心，说：“不借钱，侬还有屁大的事！说，拐脚哥能帮上的一定帮你做。”
志龙麻将咗了一口酒，说：“我这事早就应该搭侬来商量商量，前几天，不是根孝说要抬老嬣，金虎老嬣也带到石仓山来了，我志龙说出来，也要抬老嬣，岂不是被人要笑掉大牙。”
根善果真指着志龙麻将笑喷了口。：“麻将佬也想抬老嬣，我门口几只雅雀叽叽喳喳可能没老公，要么侬志龙来抬抬去。”
志龙蹭的从长条凳上站了起来，有些懊恼，噘着嘴说：“就允许侬儿子兄弟找对象，我志龙找个老太婆就不正常了。”
根善这才意识到自己话说过了头，睁圆了嘴巴。：“真当找老太婆了呀？”
志龙说：“也不是别人，你也晓得，就是桃树坪的孙金娥孙寡妇，前天，立春到我屋里来，问我过了几年就要满六十了，村里要不要保留集**养五保户名额，我说，我志龙一世就在石仓山，哪里都不会去。升锵小囡玉萍现在是妇女主任，说年纪大了，屋里没有人照顾，村里怎么放得下心？要么侬找个老太婆。”
根善说：“那你就说你看上了她的嫡亲阿嬉，孙金娥那杨辣虫了。”
志龙默认着。又喝了一口酒，说：“做样板戏的时候，大家那时候都年轻，孙金娥撇长撇大的个子，眼乌珠一转，多少后生都惦记着。那时候我爹出了事，秋月送回了原籍处理，孙金娥接过了演李铁梅的班，那扮相比秋月还上脸，我爹出事以后，我也从高台被揪了下来，我想追求人家，人家也不会看不上我。虽说孙金娥甘愿守寡这么些年，碰不得，摸不得，可起初也没有那么厉害，石仓山的女人都是这股劲，说出的话跟泼出去的水一样快，说出口了，细细一想，又通不了自己的内心。”
根善听着，这话倒是真的。他的妹妹根娣也是这种性格，年轻的时候，跟孙金娥还好得要死，一块儿蹦蹦跳跳，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闺蜜。她选择了炳权，孙金娥也学他的样，嫁给了升锵的老小钧锵，钧锵那时候在部队上，已经当了干部，回一趟家，要一两年才能回来一次，结婚三年，就见了两次面，第一次是经人介绍在锁岚桥边相亲，第二次是结婚拜堂，第三次金娥的儿子抗越出生，就是乡里领导送来一块烈属的牌子，整个东山横水大喇叭里放着《血染的风采》，镇里乡里的干部在村里开了追悼会，孙金娥带着不满周岁的抗越就开始守了寡。寡妇门前是非多，孙金娥立誓要把抗越养大成人，为了打发上门惹事的闲汉，对谁都是又凶又泼，说不得碰不得，石仓山人就管孙金娥叫杨辣虫了。
根善问：“怪不得你隔三差五就跑人家寡妇门口。啥时候看上人家的？”
志龙杯子里的酒空了，自个又斟了一杯。眉头上也锁了扣，酒一多，话也多。喝得也快，露出有些委屈。
：“年轻的时候就看上了，但是人家看不上我。我爹好歹也是乡里干部，提过亲，人家嫌我个子小，说我长得跟僵枣一样。后来我爹出事以后，人家更不会瞟我一眼，我志龙这辈子就等着，后来人家有了孩子，也劝过我找个人算了，别对她太痴，这一等就等了将近三十年，你说说，根善哥，人一世，有几个三十年？”
根善说：“那你求我帮忙又是啥事？”
志龙又把酒一杯饮尽。畅快地笑着。：“现在好了，昨晚玉萍跟他阿嬉说，她同意了。升锵也同意，我给我家老小志蛟说了也随我意思。抗越那边的思想工作，由立春他们去说，现在想来想去就少个媒人，你拐脚哥做事牢靠，嘴巴圆滑，结婚就这个形式，缺个提火熜的媒人，我想三头六面说好了，去民政局领个证，升锵那里摆几桌酒，侬拐脚哥帮我做个现成的媒人。”
根善说：“这酒我一定去喝。我还没有做过媒呢？啧啧，老了，是应该有个伴。有了家主婆，也能监督侬好好过日脚，侬志龙五十多一点，再说侬有徒手捕猎的本事，活到八十，还有毛三十年的好日子。”
志龙麻将瞪圆了嘴，根善也没有去数刚才那一席话他给自己又灌了几杯，反正脸上起一层红潮，手里的酒瓶子也快见了底。醺醺地自言自语。
：“八十岁，不够，我姆妈给我算过命，我长命百岁，等金娥过了门，我要带她去上海，看世界上顶高的塔，看世界上顶长的桥。”
说着说着，就沿着桌边打起呼噜。
根善叫哑巴女人过来，夫妻俩帮忙搀到竹躺椅上，又怕着了凉，拿了件上衣盖了。
根善心里想，这几年是错怪人家志龙了，感情这两个字纠结起来，就会变成一辈子理不清的账，毛三十年憋闷在胸口不说，那是一笔谁能说明白的债！这笔债谁也不欠谁，但是志龙这弱小的身子却用一辈子的坚守和执着去偿还，喜欢上一个人又不是错，何必等上将近三十年？这个媒人，他做得，而且要把婚事做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
山坳里的山岚也随即飘散开了，露出山涧边毛杨那棵葐开的树冠，几只油蝉惊恐地从叶片间钻了出来，整个横水又“唧唧“叫开了。
